司马江玉跑进扶瑾的偏殿,扶瑾正一人独自饮酒。
她用一根长绳系在两个柱子上,绳子中间拴着两个皮鼓,她自己则坐在那皮鼓上,半躺着,显得潇洒随意。
见司马江玉过来,她也不下来行礼,而是自顾自仰头喝了一口,笑道:
“陛下,你来喝酒吗?”
司马江玉看着她如此肆意,与以前的扶瑾判若两人。
以前扶瑾小心翼翼,在他手下办事,一丝不苟,几乎一点也不敢行差踏错。
他怕她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有危险,逼着她学武,对她严格而又凶狠。
她是天香楼的花魁,她帮他以色惑人,但关键时候皆安排了人代替。
她那时虽在男子中间显得游刃有余,风情万种,皆是硬着头皮在帮他。
况且,扶瑾此前只有一件事很怕,她怕死。所以司马江玉如一根救命稻草,为了讨好这根救命稻草,她听话得要命。
可是现在,他不需要她了,她也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重新活一次了。
司马江玉眼神有些复杂,心想:
“扶瑾这样,孤倒有些不认识她了。”
想着抬头看她道:
“你不想着出宫住了?”
扶瑾飞身而下,那两个红皮鼓瞬间在空中摇摇晃晃,碰撞出咚咚的响声。
她边往桌边走边仰头喝玉壶里的酒。
然后坐下,依然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想啊,这不是那宅子还没整修完毕吗?”
司马江玉道:“你觉得宫中无聊,我交给你一个任务如何?兴许就不无聊了。”
“什么任务?”
司马江玉坐下来,看着他道:
“给我物色一位皇后!”
扶瑾刚喝进嘴里的酒瞬间吐了出来,直接喷在司马江玉脸上。
司马江玉呆住了,扶瑾也呆住了。
半晌后她急忙起身,凑近他用自己的衣袖给他擦拭。
“对不起陛下,属下过于震惊了!”
“我年纪也不小了,娶妻不是正常的吗?”
“不,属下是有些奇怪,陛下似乎,心悦青离将军,怎的改变主意了?”
司马江玉道:
“你倒是观察仔细,孤不能心悦她了,所以便不心悦她了。”
“陛下的情意,如此短促?”
“傻扶瑾,青离,不,她叫李清风,她是段丞相明媒正娶的妻子。”
“什么?李清风?那个桃源被灭门的李氏家主?”
“正是。”
“那……他们的婚事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即便我们远在京都,也都听了多少热闹。这夫妻二人,真是传奇一般的人物。”
“确实!所以,清风那样的女子,也只有段丞相才与她相配。”
“那陛下,您不伤心吗?”
“孤为何要伤心,他二人天造地设,是我青凌之福,孤高兴还来不及呢。”
“陛下,你确定你之前心悦过她吗?您这也……变得太快了吧。”
“此前孤觉得清风那样神奇的女子,若是做皇后的话,合适。”
“她才不合适?她清风霁月一般,受不得宫中约束。”
“是啊,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他们夫妻情深,颇让人羡慕,所以,孤也要赶快找个妻子,争取比他们先生个孩子。”
想到生孩子,司马江玉更加急切了。
“对,今日他俩可显摆了,孤若是比他们先有孩子,我看他们还怎么显摆?”
说完哈哈大笑。
扶瑾突然鄙夷地看着他道:
“陛下,扶瑾竟然不知,您还有如此幼稚的一面!咱们好歹是一国之君,您和一个臣子计较个啥?”
司马江玉道:
“扶瑾,帮我物色妻子这个事,交给你了!”
扶瑾心中荒凉,垂下眼眸,掩去悲伤,心想:
“他愿意去找别的女子,也完全不考虑我半分。”
想着再次抬起眼眸,沉沉道:
“陛下,您安排的任务,属下有些为难?”
“有何为难?”
“我既不是你长辈,也不是你亲眷,我用什么身份给你选妻啊?何况,属下自己都还是个闺阁女子呢?”
“这也是。那扶瑾,在我娶到妻子前,可否不要离开皇宫?”
“陛下,您别为难属下了,就看在属下以往忠心于您,为您不惜一切的面子上,许我自由可好?”
扶瑾说这话时,眼泪已经快要掩不住了。
司马江玉却未发觉,而是继续道:
“扶瑾,我知你怕我套你的话,昨夜醉酒,说要娶你,便把你吓着了,你放心,我心中一直把你当成妹妹,绝不会对你有非分之想。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你若离开,孤在宫中,难熬得紧。”
扶瑾无奈笑起来:
“陛下……属下不姓司马,万万当不起您的妹妹。”
“扶瑾,你以往最听我的话了,怎么进宫后就躲着孤?现在还想方设法要离开孤。”
扶瑾突然有些发怒道:
“陛下,您是天子,我是连面都不敢露的天香楼花魁娘子,陛下可在天下选妻,可我……等陛下成亲后,只能孤老一生。”
“你也可以成亲生子,为何说孤老一生?”
“陛下,这京都,多少名门世家,谁不知道我的名号?我身份卑微低贱,除非嫁给贩夫走卒,否则谁愿意娶我?谁愿意诚心待我?”
“扶瑾,是我对不起你!我起初没想这么多,对你利用的成分颇多。但你我相伴多年,我知道,你是这世间最干净最无私的姑娘。”
“陛下,我如今心愿已了,青灯古佛度此生便满足,只想寻一处清净的地方了此一生。”
“扶瑾,你是在怪孤?”
正当此时。
青纺拿着一封书信和一捧绢花进来道:
“姑娘,姑娘,有个将军传信进来,说过年后有花灯节,提前约您。他说姑娘美貌,怕相约之人甚多,只能提前一个多月约您。”
“他是谁?怎么知道我在宫中?”
“他说是之前在进宫途中与姑娘同行过,知道姑娘是天香楼的花魁娘子,他说他叫庄江白。”
扶瑾笑道:
“陛下,你看,扶瑾花名在外,入了这皇宫又能怎么样?”
司马江玉怒从心起,红着眼睛道:
“去给我杀了这庄江白。”
说着满身冷意,大步走出偏殿。
扶瑾突然心灰意冷,她此前竟然忘了自己的身份,她竟然想着要当他的皇后?
她暗暗道:
“真是可笑?我仗着对他有恩,以为自己便能取捷径。想来,这一切,皆是我痴心妄想罢了。”
青纺感受到了她突然的悲伤和无望,心疼极了。
姑娘如此心善之人,怎么会是花魁呢?
青纺大着胆子问道:
“姑娘,您可否与我说说您自己,我兴许可以帮到姑娘。”
扶瑾叹口气道:
“不提也罢,我的命,本就不是我的,我何必再痴心妄想。”
说着拿着手上的玉瓶,仰头把酒灌入喉中,摇摇晃晃走到出偏殿。
青纺只得跟在她后面,不敢再说其它言语。
同时,吏部沿袭前朝制度,重定官名。
段鹿棠为丞相,视为文官之首。
乔必桐为太尉,视为武官之首。
司马江玉另设统监司,由自己亲自管理,独立于吏部官员, 监督朝野上下,听命青凌大帝。
朝中诸事顺畅,各级各部各谋其政,朝中一片欣欣向荣之态。
李清风卸了兵权,成了一品诰命,连带她昏迷不醒的母亲也擢封为一品诰命。
礼部奉旨充盈后宫六司,招纳天下女子,经层层考核,安排为六司各级女官。
几日后,礼部开始上奏,督请陛下赶紧立后。
“陛下,为江山计,为子孙计,还请陛下尽快选拔天下贤德的女子入宫甄选,进而立选皇后。,”
司马江玉冷笑道:
“你们是没其他正事可干了吗?成天围着孤娶妻的事情聒噪,你们不嫌烦吗?”
礼部尚书道:
“陛下,百官各司其职,陛下的婚姻大事便是国家大事,臣等不能马虎。”
司马江玉道:
“成,那就先选女官入宫,六司中的女官才学品德皆是经过考核的,孤到时候从中选取孤的皇后也可。”
“陛下英明!”
段鹿棠却只是抿嘴笑看热闹,一言不发。
京都贵女听说陛下可能从女官中选择皇后,纷纷报名入宫,一时之间后宫忙碌极了。
扶瑾本来居于偏殿,如今后宫人多眼杂,她更加失去自由,连后花园也不敢去了,只是日日待在那小小的偏殿内。
然而不知是谁把陛下曾经醉酒要娶偏殿女子的事情传了出去,官员及贵女们纷纷猜测她的身份,不遗余力买通宫中侍卫及宫人,打听扶瑾的身份。
扶瑾自愧身份低微,打消了要嫁给司马江玉的念头,除了整日在宫中以酒消愁外,便是盼着司马江玉忙完后能来见他,安排她出宫去住。
然而,大年三十那天,整个京都都在传言,宫中偏殿住的尊贵之人,竟然是京都人人都知道的天香楼花魁娘子。
一时间,六司新进的待选女子们有些幸灾乐祸,甚至有人出言侮辱扶瑾。
青纺把这事告诉扶瑾时,她淡然无波,继续仰头喝着她的酒,悠悠道:
“哈哈……流言何妨?真相何妨?人生不过烟云,不及手中美酒有滋味。”
青纺道:
“姑娘,您何必作贱自己?我知道姑娘是为国家立下大功之人,你说着不在乎,却整日与酒为伴,奴婢看着心疼。”
扶瑾眼中含泪,却笑道:
“我在世上已无牵无挂,如今,陛下不准我出宫,我在宫中,别人说陛下金屋藏娇,说我身份尊贵,可是,这牢笼一般的地方,处处与我不相容,我除了喝酒,还能作何?”
李清风卸任后,每日嗜睡,睡醒后便研究药毒,无聊了便带着府中丫鬟吃喝玩乐,日复一日,乐此不疲。
当她在街上听到关于扶瑾的流言时,怒火中烧,带着亮归鸿等人从军中给她选的几个女侍卫便冲去了皇宫。
李清风径直往后宫偏殿跑去,迎接她的正是青纺。
“家主?您竟然是家主?您还活着?”
青纺震惊极了,跪在地上满眼含泪。
“青纺,你竟然是扶瑾的贴身侍女?”
“是。”
“我虽好奇,但当下,赶紧带我去见你家主子。”
李清风边跑边说道。
她见到扶瑾时,见她消瘦了一圈,哪还有前些时日那个意气风发的女子的模样。
“扶瑾。”
李清风唤道。
扶瑾起身,哈哈笑道:
“青离……不,清风妹妹,来,陪我喝酒。”
“扶瑾,你这自暴自弃的模样,他知道吗?”
“谁啊?”
“你说呢?”
扶瑾突然安静下来,靠在榻上,完全没有往日端庄的样子,而是显得放荡不羁。
半晌后,她才沉声道:
“他……如何记得我,如何记得尘埃一般的扶瑾?”
李清风一把抢过她的酒,厉声道:
“扶瑾!”
“清风妹妹,你过得肆意而又满足,当然不能体会扶瑾这黯淡无光的日子。他心中无我,对我完全没有男女之情。重要的是,我身世与他本就是仇怨,那些年,为了他,我花魁的名声远近闻名,他是一国之主,即使心中有我,也断不可能娶个青楼花魁做皇后?”
李清风坐在她身边,伸手抱过她,低声道:
“你想想,扶瑾该是怎样的一个人物?她不拘世俗,当花魁时她便肆意而又谨慎,她心怀天下,甘愿做陛下的刀、做陛下的影子、做陛下的玩伴……扶瑾怕过什么?不过一个男子而已,他不懂得你,离开他便是。”
“可是,他让人看着我,不许我离开这后宫半步。”
“什么?既然如此,我帮你。今日,您便与我出宫,我倒要看看,谁敢拦我?”
李清风说完,拉着扶瑾便开始往外走。
早已有人去报信,司马江玉匆匆赶来。
李清风怒道:
“我敬你是陛下,但是,扶瑾乃是我心中的巾帼女子,如今天下太平,她不能像男子一样接受表功,反而遭受别人的非议。可是这些非议,哪一样不是因为你?今日,我要带她离开皇宫,你若还有点良心,便不要再阻拦。”
“李清风,你要造反?”
“陛下,这区区小事,用得着造反吗?”
“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他是我妹子,你把她带走,是要让我做孤家寡人吗?”
李清风走近他,把扶瑾推到他面前,冷笑道:
“你看看,这就是陛下当妹子的人,后宫正殿如此多,她却选了一个最小的偏殿居住。你不过是想着法占有她罢了,妹妹,好一个华丽的枷锁,她稀罕当你妹妹?!”
司马江玉看着颓靡消瘦的扶瑾,心中生疼,连忙拉住她道:
“扶瑾,你别离开我可好?你要什么都可以?”
扶瑾道:
“陛下,我在这后宫住着,名不正言不顺,逛个花园都要偷偷摸摸,生怕坏了陛下的威望。陛下,扶瑾活都不想活了,那些虚名于我,并无意义。”
“你是最怕死之人,如今竟然说此等话?你到底想要什么?”
这时李清风怒声道:
“她想成为你的妻子,你给吗?”
司马江玉心中狂跳,他未想到这窗户纸就这样被李清风捅破。
他看着扶瑾道:
“你想吗?”
扶瑾没想到他会这样问,看着他,泪流满面,哽咽道:
“属下想了好久了!可是,如今,属下不敢想了,属下的名字便是一个污点,陛下如天上的皎皎明月,我却如泥潭里的菟丝花,陛下,我们缘份尽了。”
司马江玉突然怒吼道:
“传孤令,扶瑾不但是孤的军师,更是孤的知己,前些年在京都为了掩盖前朝昏君耳目,她伴做花魁随在孤身边。她是天下最干净的女子。他为孤在战场上,在与恶势力的斗争中,皆是立下了汗马功劳。从今日起,谁敢再造谣,用扶瑾的身份说事,孤便诛他九族!”
扶瑾捂着嘴,含泪看着他道:
“陛下,属下……”
司马江玉突然当着众人,一把抱起她,低声道:
“以后,称臣妾。”
李清风满眼含笑,看热闹一般道:
“早这样不就好了,非要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