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樱被带了下去,室内安静下来。
门廊上悬挂的红灯于这风雪寒夜里格外诡异,陈怀镜茫然的看着那倒挂成排的红灯,不言语。
管家翟力有些担心,上前道“老爷,要不是派人去找找。”
陈怀镜有些失魂落魄的看着红灯出神“找什么,肯定会是被朱世君给藏起来了。”
翟力听得陈怀镜直呼夫人的名讳,只觉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们两人是少年夫妻,多年来都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只是如今像这样直呼其名的时候还真是不多。
他不敢多言,听垂手站着。
许久之后,陈怀镜慢慢起身对他道“走吧。”
翟力道“回书房?”
“玉椒园。”
玉椒园乃是朱世君的居所,当然也是曾经丞相所住之处。
只是半年前,夫人突然失踪,丞相又莫名其妙的弄来一些女子,虽然只留下了一个有了身孕的榴夫人,但两的感情早已不复当初了。
玉椒园里灯火通明。
儿臂粗的牛油蜡烛烧的滋滋做响,绯红色的纱幔重重垂地,以金镶玉的钩子挽起。
月影纱所制的窗户上,投下一人身影子。
那人乌发堆成髻,以一根成色极佳的金步摇松松的挽着,痴痴的坐窗前。
忽然一声金钩琳琅,绯红色的纱幔起了涟漪,有谁自门外匆匆入内,卷带一身寒气。
比这寒气更冷的是那人脸上的神情。
朱世君缓缓抬起娇俏的容颜,二十载风霜岁月几乎没有在这个骄纵的女子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她皮白如雪,腮红霞飞,只是眼角处会在笑起来时有一点淡淡的细纹路。
然这些于她身上竟平添一分姿色。
她以手支腮,从沉思里缓缓抬起头来,见到来人之后,眼角浮上一丝喜色,但随即便被那人脸上的沉密的阴云给冲散。
朱世君淡淡道“你来了。”
陈怀镜看了她一眼,略有些震惊,似乎没想到不过几日不见,她竟然瘦了如此之多。
原本丰腴的脸颊已有些凹陷。
他眼底闪过一丝心疼,但想到随即而来的事情,他毅然冷着脸问道“你今日去见过榴儿了。”
朱世君听他见自己第一句话便是问别的人,眼中浮起一丝受伤的神色,然多年的骄纵不容许她有的挫败,冷笑一声“不错,是她叫你来兴师问罪的吗?”
陈怀镜登时一怒,反手一挥便将手边的那个青瓷茶杯给摔了出去。
只听一阵极其清脆的咔擦一声,便碎成两半。
朱世君哪里受得了这种气,她虽有些胆颤,但强大的自尊不容许她退让一步,哪怕这个男人给她的宠爱再不复当年也不可以。
她猛然起身,三步并两步的走到陈怀镜面前,怒色满面“你到底想干什么?我不过就是骂了她两句,难道还真伤了她不成,一个贱民之女,你竟然将她当宝贝宠在手里,而我是你的妻子,你的发妻呀,你竟然要宠妾灭妻,当年是谁将你从那魔鬼手中拯救出来的……”
“啪”的一声。
朱世君一个踉跄趴在了窗下的短榻之上,她一手捂着脸,愤然回头,看着陈怀镜。
在她说出最后一句话时,陈怀镜失去了最后的理智,一巴掌扇了过去。
当他反应过来时,早已为时晚已,朱世君的嘴角渗出了血迹,隐隐向外流着。
但更让他难以面对了的她脸上绝望的神情,陈怀镜知道,这一巴掌下去,真的是彻底打断了两人之间的情谊了。
他颤抖着嘴唇,以极低的声音道“你?你究竟把她弄到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晌午你走之后,榴儿便不见了踪影,你是不是对她下了毒手!说!”
他声音越来越响到了最后竟然是吼了出来。
朱世君斜斜的趴在短榻之上,目空一切的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半晌她缓缓摇头道“我没有对她下毒手,更没有将她藏起来,她肚子里有你的骨肉,我如何能……如何能去杀害你的孩子……。”
陈怀镜听得心中一痛,他知道朱世君的性子,她说没有,那必然是没有。
他上前一步,蹲下身,想将朱世君扶起来,不想朱世君缓缓推开他的手,独自站了起来,她有脸颊肿的老高,发髻也打乱了。
有那么一瞬间陈怀镜似乎看见她鬓角飘出的白发……
她上前走了两步,背对着陈怀镜道“你走吧,我不想看到你……”
陈怀镜看着她略显得消瘦的背影,眼睛干涩,伸出手,够向那虚影。
许久,无声。
他终于转身离去,于门槛处,回头,只见朱世君依然还是之前那个姿势,不曾变过。
陈怀镜深深的望了一眼,只觉得那虚无的近乎迷蒙的影子,没来由的让他不安,他苦笑一声,缓缓的合上了门。
只是他不知道,这将会是他夫妻二人最后的诀别。
三个时辰之前。
某外静谧的园子里,一枝老梅疏影撗斜,冰凉的香气氤氲着整个书房。
徐徐而起的青烟袅袅,一席半卷的疏帘之下,有人正手持一本史书懒懒斜卧望着门厅正中的铜鹤香炉。
而西窗之下,一男子正端坐着,手持一杆玉笔,时不时的抬着头,像是在描摹着什么。
那人周身一股极淡的清冷之气,像北地寒冬腊月冰河之畔雾凇沆砀里的白桦树,那双时时盈溢着淡漠与疏离的眼睛,此刻竟然带着暖意。
他走笔于铺陈于桌面的绢纸之上,在琳琅满目的调色盘中不停的变幻着色彩的浓墨,走近一瞧才发现他竟然画的是那懒洋洋斜卧的女子。
只是姿态与现在不一。
雁丘转着眼睛,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得,她腾的一下坐了起来,将那书往那男子方向一扔,正不偏不倚的稳稳叠加于案几之上的那一摞书之上。
她站起身来,伸了伸胳膊笑嘻嘻道“我刚想起个事情来,你计划书写的怎么样了,我来瞧瞧。”
凤萧长眉一挑,略不些不满的看了一眼桌上铺展开的白绢纸,好像还差一点。
某女人兴奋道“还差什么?”
懒得脑子都不想动的人,正因着近日来火急火燎的盟内事务烦的脑子疼。
便将殿下请了过来,主持工作,并开始部署接下为的行动。
因着昨日的顺利殿下极其好说话的应了下来,并承诺要借她的这个办公场所。
雁姑娘欣然答应,于是便有了开始那一幕。
前几日,殿下带着她与洛城中的特务头子张居正举行了领导人会晤,并将计策合对好了之后,便离开,今日得到确切消息,叶暨将军与张特务不负众望演技了得,在最后的关头拿到了兵符。
已料到陈怀镜会有别的想法来控制叶暨,并且在同盟暗桩的帮助下,巧妙的将叶家人都给转移了出来,并极其巧妙的移花接木。
总体来讲这一段时间的进展还算是比较顺利的,雁姑娘对自己的工作很是满意。
只是没想到,桑梓见她处理起事务来有模有样,有时候还别具一格,赶忙将手中的一些日常事务移交到她手上,自己则收拾东西回了西梁。
她回西梁前,告诉雁丘是因为她姐姐,也就是咱们殿下的母亲需要她的帮助,她回去便是要助她一臂之力云云……
但雁姑娘觉得这其中肯定是有某些小事情是她不知道的,她肯定还别的事情没告诉她。
比如近日来师傅给她传来的消息里,或多或少会提到一句桑梓。
以她引以为荣的直觉告诉她,这两个人之间,肯定有什么……暧昧……
于是她一边八卦,一边焦头烂额的处理些这些公务,其实不外乎是同盟会下属各分号商会的盈亏状态。
哪里盈余多少,哪里亏损多少,西北军需供应多少,被官府查抄多少。
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总是络绎不绝。
前世身为文科生的雁姑娘,在面对这些实务财务状况时,真的是一个头两个大啊。
凤殿下优哉游哉的迈着步子晃悠到她窗前,瞥了一眼那满目狼藉的墨迹与账本。
十分有爱的洁癖发作看不下去,替她收拾好,并顺手接过这些杂物,三下五除二的给她捋顺了。
在雁姑娘的恳求之下,同意写下一个方案,题目就是关于治理不同盈余商号的管理办法,并且承诺如若推行会按要求付其稿费。
殿下略微沉思一下,又上下打量了她几眼,最后欣然同意。
雁丘这几日来恢复了女装,她前几天将自己最新发现的洛神花献给了神医,并且要求他做出味道与颜色不逊色于雅诗兰黛大表姐色儿的口红。
当然神医虽然不懂什么是雅诗兰黛大表姐色,但还是很乖的在一个时辰之内将口脂做好送了过来。
雁姑娘极其开心的在嘴上抹了两下,感觉还不错。
就让神医带着他的雅诗兰黛去了丞相府,讨好小妾榴儿的侍女,绿樱。
这绿樱虽然名字里有个绿,却是个口红的发烧爱好者。很快神医那边就回复了,已勾搭成功。
虽然不知道这家伙是用的什么方式勾搭了那个小侍女的,八成是色诱……
她贱兮兮的想着。
而今日她心情不错,繁忙的事务总算是告一段落了,接下来就是静静的等着西北军那边的消息了。
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有心思来打扮打扮自己。
殿下近来也很闲,好像他老娘那边的事情解决完之后,他似乎没有什么心理负担了,唉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雁丘看了一眼近日来有些憔悴的凤萧不禁感叹着,以后万一自己嫁过去,与他母亲有冲突他会向着谁……
一旦闲下来,就会天马行空,胡思乱想的雁姑娘想到此脸色一红,更加趁的唇红齿白,流光霞飞……
殿下一时之间有些愣住了,忽然想起两人认识这么久了,自己好像还没有给她画过像。
便一起兴起,要做副丹青。
又怕这女人不配合,便说是要给她盟中做个计划,不想这女子想也不想就答应了,题目都给自己写好了,连什么稿费都想了出来……
他有些无语,真想敲开这女人的脑子看看里面是什么。
这厢雁丘兴奋的走到书案前,一下便被惊着了。
只见书桌之上,铺着一副雪白的绢纸,绢纸之上画着一座临风水榭,对面的假山之上升起一轮硕大的圆月,梅花绕湖而栽,一枝横斜于亭檐正落于那女子的上方。
画中女子一身红色披风,正回眸略带一丝惊讶的看着,而此时一朵花梅正落于她发间……
她有些惊愕的指着那画“这、这不是我吗?”
凤萧笑了笑,将笔收起“正是。”
雁丘看着这副浓淡处理的极是到位,人物描摹的极是传神的画作,不禁有些感叹,画的可是真好啊。
她笑了笑道“真不知道你丹青做的如此之好。”
凤萧看上去心情极是不错的样子,朗声一笑“多谢夸奖,在下定会再接再厉。”
“嗯!”她笑嘻嘻的沉浸在画里,一时之间竟然没想起来这件事情一开始的初衷是什么。
忽然听得一阵沉闷的脚步声,那声音听起来有些发闷,有一个像是两个叠加在一起的人走在青石板上的声音。
雁丘恍然惊觉,上前几步,便将窗户打开。
只见纳兰兄妹正扛着麻袋哼哧哼哧的向这里走来。
雁丘咧嘴一笑,回头对凤萧道“真没想到他两人速度还挺快,当初我还真没指望第一次便将人给绑回来。”
凤萧笑了笑缓缓踱步行至窗前,忽然他眼睛一动,像是捕捉到了什么一般,不再言语。
雁丘察觉他的异样,便问道“怎么了?”
凤萧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虚空里的某处,缓缓摇头道“没什么,总感觉有些不太对劲。”
雁丘环视一周,并未察觉杀气,心想可能是因为他这几日太累的缘故吧,随即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放心殿下,在本姑娘地盘上,这周围全是我的人,不会有危险的。”
某殿下听完之后赶紧问道“那我也是吗?”
某姑娘想也没想张口便答“那当然。”
“那既然如此……”某人的爪子开始不老实了。
“……”
“你的爪子往哪里放!你这死变态!”
一阵鸡飞狗跳,屋内书籍与笔墨乱飞,某人抱头鼠窜。
此刻午后雪霁,于湛蓝的天边露出一丝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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