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点拨了张成之后,他似乎并未在多说过什么,依旧如常,老实本分的做好自己的师爷。一概文书皆亲自动笔,除却遇见些许大事,方才询问她的意见。事无巨细样样皆能周全。雁丘有时候在想,这家伙之前到底是做什么的?凭借他这一手妙笔文章,在她名下当下师爷真真是可惜了。也不知张居正从哪里找来这样一个人才,辅助她。她拿着那封丹笔朱批过的文书,笔锋秀丽仓劲,于那龙回凤游之处,带着一丝含蓄。那尸体已经被认领了回去,至于丞相府管家如何处置,那毕竟是他的事情,不过……她看了一眼摆在旁边的一封内阁抄送的文书,半晌,咧嘴一笑。有时候一件事情在当即揭发出来,似乎并不如何管理,但若寻了某个契机,那真便如青萍之末的大风,成为天翻地覆的一把钥匙。转眼已入八月,北地夏日已进入了尾声。那开了一个盛夏的蔷薇已谢的只剩下了花萼。这日,她两人在后院花墙之下调试琵琶。忽见墙头之上的藤蔓动了动。一个扎着总角的小女孩自墙头之上露出了脑袋。见她二人之后,歪头一笑,露出掉了一颗的门牙。
那女孩不过八九岁年纪,皮肤白皙,鼻梁略宽,眼窝深邃,头发竟然呈一种奇异的褐色,这般长相,有点混血的感觉。
她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院中人。
桑梓笑问道“你怎么在这里,你家人呢。”
那孩子环视了她们一眼软糯声道
“我爹爹长年在外,娘亲在睡觉,我和丫头偷偷跑出来的。”
她声音洪亮悦耳像夜莺般。雁丘想着,难道眼前这个孩子便是那清晨唱歌的女子的孩子。
“你和丫鬟偷偷跑出来,你娘亲知道你偷偷跑出来还爬墙头,定会打你屁股的。”
雁丘笑着打趣那孩子。
那孩子两只肥胖的小手扒拉墙头上的藤蔓,纵身一跳竟然坐到了墙头之上,只听得下面丫鬟惊呼一声
“小姐,快下来,快下来”
那孩子嗤笑一声摆摆手,不理另一墙下的侍女。
竟然纵身一跃跳了下来。
雁丘细细的打量这孩子,不过七八岁年纪,但刚刚那一跳足以证明这孩子是有功夫在身的,否则那几丈高的墙头如何能说跳就跳。
她蹭蹭蹭的跑到了桑梓身边,若有所思的歪着小脑袋,看着那柄琵琶。
细小的手指轻轻抚摸在琴弦上,喃喃道
“是你弹的吗?可真好听。”
雁丘见那孩子跳了进来,打了个手势,示意侍女去上些水果。
她走到那孩子跟前温柔的摸了摸她褐色略卷的头发笑道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一笑,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
“我叫木犀,木头的木,心有灵犀的犀。我爹爹姓木,名字是我娘给取的。好听吧”
木犀笑嘻嘻的看着她两人,像是孩子得了棒棒糖一般开心。
她抬起圆圆的小脸问桑梓道“能再弹一首吗?我娘也会弹琵琶只不过好久不弹了,也不许别人弹。”
雁丘听她提起她娘,赶忙问道“你说你娘也会弹琵琶,那你娘会不会唱歌呀。”
木犀想了想,点点头“嗯,爹爹不在的时候会唱,我娘唱的可好听了”
她说这话时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琵琶,再一次问道“能再弹一曲吗?”
那孩子眼神澄澈如同一汪秋日午后无波的湖水。
“好”
桑梓拿起琵琶,又复弹了一曲。
那孩子听的极其入神,竟半点没听到墙后面的侍女的呼声。
那侍女高呼了几声之后,便没了动静。
雁丘见那孩子听的入迷,不禁感叹,没引来她娘倒是引来了她女儿,无心插柳阿。
一曲罢
木犀眼里满是惊喜与向往,她眨眨眼睛问道
“你可以教我吗?”
桑梓笑道“可以阿”
木犀道“那我可以叫你琵琶师傅吗?”
“你喜欢叫什么都可以。”
见有侍女远远立在三进拱形门下,似有话要说。
雁丘示意她上前。那侍女欠身道
“前外有位娘子,说是来寻她女儿的。”
与桑梓对望一眼,随即点头“快请吧。”
须臾
自那游廊之后一位女子缓缓踱步而出。
但见她云鬟烟鬓,玉佩霞裾,依约露妍姿。
那孩子见她出来之后,开心的如同一只归家的小鸟一般,飞奔到她怀中
“娘亲娘亲,这个姨娘的琵琶弹的可真好,可真好呢。”
只见那女子身形一颤,半晌嘴角扯出一个笑来
“好孩子跟娘回家。”
她略有歉意的向她二人说“真是抱歉打扰二位雅兴了,这孩子实在调皮的厉害,多有打扰。”
雁丘笑着将手中准备好的食盒递给那女子身后的侍女道
“没什么,我们是这府上统领请来的乐姬,近几日闲来无事,便于这墙头下舞剑弄音,没想到会交令爱引来,我看这孩子资质极高,倘若闲时不妨多来走走,也为我二人寥解烦闷……”
她话音未落,便见那妇人歉意的笑了笑道
“多谢谢这位姑娘夸奖,实在是家中多有不便,抱歉打扰了。”
说着也不管那孩子挣扎,拉着那孩子的手便匆匆离开了后院。
木犀泪眼汪汪的频频回首,看着亭中那琵琶,眼中尽是恋恋不舍。
待她几人离开之后,桑梓方叹
“那孩子想来是爱极了这琵琶的,只是不知什么原因,她母亲竟然不许她碰这东西,想来也与她的身世有关。”
雁丘道“是阿,有些天赋是与生俱来的,今日这也算得上有收获。”
桑梓略有不解的问道“丘儿,你想从这妇人身上知道什么?”
雁丘笑了笑“知道十七年前皇宫里发生的事,或者追溯到更早的时候……”
桑梓满眼疑惑“关于陈怀镜?”
“不错,想到扳倒他有很多种方法,但有些可以做,有些不能做,最简单靠谱有力度的,便是从他的根源上找起,我总感觉这家伙身上的秘密。”
桑梓心知她说的不能做,其中之一便是陈怀镜那小妾腹中所怀的孩子,还有便是他的养子,陈勉之。
她笑了笑问道“这琵琶还要弹几日?”
雁丘眨眨眼睛做了个鬼脸笑道“快上钩了,再坚持几天。”
是夜
暮色褪成暗青,天边阴透了的厚重乌云里,一道闪电破云而出,近而便是一阵轰鸣的雷声,层层雨雾之下,游廊之上的一排黄灯随着风起左右浮动着。
自那琉璃瓦屋顶下,隐隐传出暴戾的嘶吼之声,那声音如尖锐的锥子,划破遮天蔽日的黑布一般,凄厉高亢,令人毛骨悚然。
雁丘坐在那雨帘之后,神色凝重的望着那琉璃墙瓦之后问一旁正提笔练字的桑梓
“听,好像是谁在哭?”
桑梓笔尖一顿,望了一眼那墙头之上墨绿色翻卷的藤蔓,微微轻叹一声
“别人的家事,还是少管。”
雁丘点头默认,两人继续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
突然,自那墨绿色的墙头之上传来一声极其锐利的尖叫之声。
那声音充满恐惧惊慌,隐约间还有布帛撕裂的声音自那层层雨雾里,忽听得一声稚嫩声音呼唤道
“琵琶师傅救我……”
两人瞬间一惊,桑梓放下手中的笔道
“是白日那个孩子。”
雁丘听后,一言不发,纵身飞出窗外。
一个旋身便掠至墙头。
但见那微弱的灯光下,有个小东西在满是积水的地上挣扎着。
她目力极好,一眼便认出那就是白日里来院中的女孩木犀,那孩子旁边五步之外,正躺着一女子,那女子头发乱糟糟的铺散一团,一动不动。
不远处正有一高大人影缓缓向那孩子走去。
那人便这样立在雨中,手中像是拿着什么东西,木犀看到后惊恐,一边惊恐的喊叫着救命,一边倒退着向后爬。
那高大的黑影子,缓缓向前移动着,他似乎很享受这种猫捉耗子的游戏,并不着急。
倒是那孩子着实吓的不轻,嗓子都喊的沙哑了。
突然那男子一个箭步向前,直直将手中的东西刺向那孩子。
雁丘一惊透过那排琉璃瓦下的宫灯,方才看清楚,那竟然是个三棱刺。
这男子竟然拿着三棱刺杀这孩子。
木犀的眼睛忽然睁的大大的,她尖叫的声音早已失去了稚嫩变而了恐惧的悲恸之声。
孩子旁边的女人动了动,惊恐的看着这一幕,她死死的向前爬着,眼见那刺便要穿透孩子的头颅时,忽然仰头一声凄厉长啸
“不要……”
就在寒气森森的三棱刺眼看便要刺穿这孩子双眼里,那刺尖在她眉心之间忽然停住了。
她抽泣一声,忽然见那男子的手竟然停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越过那高大男子的身影,便见今日午后所见的鹅黄衣衫少女,立在雨中,周身却不沾雨丝。
她一只手点在了男人的后颈。
“碰”
一声巨响,那男子倒地,溅起一地水花。
那女子便是白日里匆匆带着木犀牛回去的女子。
桑梓翻过墙头,从地上轻轻抱起木犀,放到她娘身边。
地上好女人无声抽泣着,她一直哭着,嘴里嘤嘤的说着什么,凑近隐隐可听见“谢谢”两字。
雁丘环顾四周,见偌大的院子竟无一个服侍的人,又见这大雨滂沱,再这般淋下去,这母子二人定会受不住。
索性一把将地上那女子拉起,起身一跃翻过墙头。
桑梓紧跟其后,将那孩子也带了过来。
雁丘对门童道“去客房将炎之先生叫来,就说有个病人需要他过来瞧瞧。”
话音未落,便见门外站着撑伞的罗大神。
他极其嫌弃的向屋内看了一眼,又极其不愠的看了雁丘一眼
“整日多管闲事”
他眉毛一挑,轻飘飘的进来,看了一眼屋内床上那两人
“那家伙不在,瞧你身上湿乎乎的,多久没换衣服了”
他夸张的捂着鼻子,躲闪到一边,看也不看桑梓一眼走到了女人身边将手轻轻往她脉搏上一放
“死不了,有些外伤而已,给她换身衣服吧”
他说完这句话便起身离开。
雁丘听他说完之后,便轻轻掀起那女子身上有些破碎的外袍子,但见那雪白的肌肤之上竟然淤青紫痕满布,一块好地都没有。
有些严重的鞭痕已结痂,有的还在微微渗血。
雨还一直在下着,天气彻底岸透了。
雨雾朦胧,凉风阵阵,寒气森森,竟起了秋意。
烛火之下,木犀已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天色已晚,侍从不知从何处借得这件衣服,那孩子穿在身上有些晃荡。
她怯懦的站在母亲身边,问雁丘道
“我娘亲什么时候能醒来。”
她摸摸木犀的头发温柔道
“你娘亲累了,睡一觉就能醒来。”
她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来木小姐一厢房休息”
木犀想了想道“我不想去睡觉,我害怕,害怕爹爹会打我,打我娘亲。”
雁丘看了一眼床榻上双目紧闭眉头紧锁的女子,将孩子带到靠窗下的矮榻之上。
那孩子也渐渐放松下来,不再似刚来那般瑟瑟发抖,她苍白的小脸惊恐之色还未褪尽,出顾不得别人问,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今夜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
“爹爹今天突然回来了,回来之后就开始打我娘亲,后来我睡醒我,让爹爹不要打我娘亲,他不听,便开始打我,还拿那个亮晶晶的东西扎我,我娘亲不让,便被他打晕了……好疼……”
她说着便抽泣起来,褐色的卷发,因雨水淋过之后贴在头皮之上,更加显得她并非中原之人。
再想到被雁丘一掌打晕的那男子,许多事情便不想而知,只是这女子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她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于昏黄烛光之下,有些昏昏欲睡的木犀小姑娘。
桑梓身外面进来,见木犀睡着了,便将她抱到她母亲身边。
转身闭门。
雁丘问“如何?”
原来她将这两人带到邱府之后,桑梓便去处理隔壁木宅中的事情了。
“那木瓦勒已被我捆起来扔进了柴房,说来也奇怪,这硕大的院子,竟然一个侍从都没有,明明白日里还见过几个侍从,怎么得到晚上竟然一个管灯火的都没有?”
雁丘冷笑一声“这种畜生怕自己做的事情败露出去,不敢让人发现罢了,你看她身上的那些伤,想来没个七八年不会伤成这样的,没想到这畜生不紧打女人,连孩子也打,真想一刀结果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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