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长芸道:“自是真的,我可以发天道誓言。”
听她这么说,南宫浔握剑的手更紧了几分,眼中缓缓蒙上一层阴郁。
高塔屋顶之上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南宫浔走前面,带着两人很快到了远离街道的一间小院儿里。
小院儿的位置有些偏僻,甚至这边街道都没几个人。
南宫浔一挥手,院子里出现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
凤长芸打量了一下小院儿,发现这院子里空荡荡的,东西少得可怜,甚至没多少生活的痕迹,看样子南宫浔也并不常回来。
三人围着桌子坐了下来。
南宫浔开门见山的道:“你知道凤清在哪?”
知道自然是知道的,不过凤长芸暂时没打算告诉他。
上界的人能去下界什么的,实在骇人听闻了些。
她看向南宫浔:“南宫前辈不是想知道凤清为什么会灭了南宫家吗?”
他说话直,凤长芸也没打算绕弯子。
南宫浔垂下眸子,尽管已经过去几万年,可当有人在他面前提起南宫家时,他心情依旧沉甸甸的:“不妨直说。”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凤长芸也不再隐瞒,问道:“不知前辈还记不记得,数万年前的君家?”
南宫浔愣了会,眸子里闪过片刻茫然。
君家的事情过去太久,那都是好几万年前的事了,凤长芸没头没尾的提起君家,南宫浔一时还真没反应过来。
看他的神色,凤长芸就知道他怕是早都忘了,脸色有些不太好看:“数万年前压在南宫家头上的上清境第一世家,以炼丹术名扬天下,救人无数,族里全是神医的君家,一夜之间被灭满门,我这么说,南宫前辈记起来了吗?”
凤长芸早就想到南宫浔可能会不记得,但当南宫浔脸上真露出茫然的神色的时候,她心里还是为君家不值。
君家世代行医救人,怎么就落得这样的结局?
当真是人走茶凉。
凤长芸的信息可以说已经说的相当精确了。
可这些年经历了太多,君家灭门也不过是南宫浔二十岁左右时的事。
到如今时间过去九万多年,就算有些印象,也已经非常模糊。
自从君家从上清境消失后,就很少有人提起,到了现在,还知道这世上曾有个君家的人,已经只有寥寥之数,也早就不掺和世俗。
南宫浔思索良久,才从久远的记忆中挖出一点关于君家的消息,上清境曾经确实有那么个家族,直系旁系加在一起,数量多的可怕。
可那样一个庞然大物的家族,在时光洪流中也说消失就消失了。
记忆的阀门打开一点,就有些不受控制。
南宫浔想起来,君家曾是上清境世家之首,族中出现过无数名医,治病救人,悬壶济世。
君家规矩并不怎么严苛,唯独一条,是门中所有子弟都必须遵守的。
医者,当有一颗济世救人之心,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忘记医者的职责。
当年君家年轻一代中他印象最深刻的,当属君家少主君若尘。
他年少时也曾与君若尘切磋过,可那时他们都还太小,再加上后来君家灭门,慢慢的,连带着君若尘一起,与君家有关的所有回忆都被一点点淡忘,只余满心仇恨。
今日若不是凤长芸提起,他都快要想不起来君家的事了。
饶是如此,他也想了好久才想起来那些点滴,却依旧十分模糊。
南宫浔的面色一点点变得苍白,放在桌上的手都忍不住开始发抖。
好端端的,凤长芸不可能无缘无故提君家,她这时提到君家……
南宫浔心里涌起不好的预感。
他将手收回袖子里,压抑住心底的惶恐看向凤长芸,细看之下眼底已然漫上几分不安:“你提君家,做什么?”
看出他的不安,可凤长芸没有打算停止。她知道她接下来的话对南宫浔来说有多残忍,可事到如今,却不得不说。
从君家灭门的那一刻起,凤清和南宫浔的命运就已经注定。
凤清灭了南宫家替君家报仇,这没错。
南宫浔想杀了凤清为南宫家死去的冤魂复仇,这也没错。
他们都没有做错什么,若是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若是君家没有被那些家族联手剿灭,不管是凤清还是南宫浔,都会过的很幸福。
他们的命好像生来就已经注定,凤长芸除了感叹一句天意弄人之外,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突然想起天道跟她说的话,凤清生来注定是要在刀尖之上绝境逢生。
凤清如此,南宫浔亦是。
凤长芸微微抿唇,垂下眼睫,声音在空旷寂静的小院儿中犹如一道雷,炸响在南宫浔头顶。
她说:“我提君家,是因为凤清她不姓凤,这也不是她的真名。她是数万年前被灭门的君家人。”
“不仅如此,她还是君家直系子弟,君家家主是她大伯,君家少主君若尘是她的哥哥,她父亲,是君家二爷君痕。”
凤长芸话落,院子里变得一片死寂。
远处微风吹来,树梢之上绿叶微动,偶尔几片枯黄的叶子从树梢掉落,旋转着落到地上。
鸟鸣声突兀的响起,几只小鸟在天空嬉戏追逐,如一道道小型闪电般,速度飞快,不停的飞上高空,又极速俯冲下来。
‘轰’
南宫浔只觉得一道雷劈在了他头顶,他耳边一片嗡鸣,甚至没听清凤长芸后面说了什么。
他呼吸都不由一滞,本就苍白的面色更是变得煞白,连唇上的血色都慢慢褪去。瞳孔深处倒映着凤长芸的身影,已然漫上仓惶。
凤清是君家的人?
她、她不是孤儿吗?
她不是凤清,是君家直系子弟?
君家…君家……
想到什么,南宫浔面上仅存的血色退的一干二净,整个人都摇摇欲坠险些坐不稳。
他用力扶住桌子一角,手上青筋暴起,心绪一瞬间乱成一团,连大脑都快要无法思考。
君家灭门,凤清失踪,然后回来灭了南宫家,还有上清境那么多家族。
她所有的行动好像全都有了解释,她在祭奠君家的亡魂……
明明一切都有迹可循的,只要认真的去挖掘,总能挖出些线索来的,抽丝剥茧,也能查出凤清的身份。
可数万年来,南宫浔从没去细究过她做这一切的原因,只一心提升实力,然后杀了凤清,为死在她手上的冤魂搏一个公道,让他们能安息。
即便想过凤清或许不是无缘无故做这一切,可他被仇恨蒙了眼,从始至终都没有把她跟早就被灭族的君家联系起来。
又或者说,他不敢去细究君家灭门的真相。
可偏偏,凤清是君家的人。
南宫浔只感觉有人掐住了他的脖子般,让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难怪她总能悄无声息的出现又消失,难怪她一个没有身份背景的普通人有底气说不修炼就不修炼。
所有的信息在他脑子里连成一条线,让南宫浔面色变得更加惨白。
君家的灭门,和南宫家有关……
不,不只是南宫家,是上清境所有世家大族……
南宫浔只感觉耳边嗡鸣,无比荒谬。
他们为什么要对君家下手?
君家仁善,乐善好施,就算被人灭门,又怎么会跟南宫家扯上关系?
不,不可能的,南宫浔呼吸急促起来,甚至没有勇气开口问凤长芸君家灭门的真相。
他隐隐有一种感觉,那个真相,会让他这数万年来的执念变成个天大的笑话。
南宫浔看向凤长芸,眸底惴惴不安。
可真相不会因为他的恐惧而发生改变,逝去的君家众人也不会再回来。
凤长芸幽幽开口,打破了他所有的幻想:“凤清作为君家仅存的血脉,自是要替家族报仇。”
“她以前那么善良一姑娘,否则你以为她为何就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君家的灭门,整个上清境都不无辜,而南宫家,是带头组织这一切的人。”
“如果不是南宫昂,君家不会被灭门,凤清不会变成孤女,也不会变成如今的模样,她比任何人都不喜欢杀戮。”
此时此刻,凤长芸感觉自己像个残酷的刽子手,手上握着一把名为真相的刀,一刀刀将南宫浔凌迟:“南宫前辈,虽然这话不该我一个晚辈来说,但我还是想为凤清前辈说句公道话。”
“这世上谁都能怪她心狠手辣,谁都能骂她无情,唯独你,不能。”
“在君家灭门后,她发下天道誓言要让所有参与君家灭门惨案的家族全都陪葬,不放过任何一人。”
“她花了很长时间去完成誓言,也做到了,可唯独放过了你,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天道誓言一旦发下,就必须完成,若是完不成,她就会如她当初发誓时说的那样灰飞烟灭。
可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杀南宫浔。
凤清恨过,否则也不会发下那样的誓言。
她那时候也不过才十八岁,凤长芸相信她也许是冲动之下立的誓,可从九幽山脉出来的凤清年岁已经不小,做事也不再冲动。
在这样的情况下仍旧选择放过南宫浔,凤长芸不知她在想什么,但定然也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她宁愿自己背负那一切,也不想南宫浔步她的后尘,一辈子活在自责和痛苦中。
虽然凤清已经报了仇,可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悔恨她从前不听话,若是她听话好好修炼,她就不会被剩下来,她也能陪君家一起去死。
死去的人已经不在,可活着的人却备受煎熬。
比起活着,凤清宁愿数万年前那个夜里,她也死在了那场屠杀中,与君家共存亡。
她之所以活下来,是君家众人对她的惩罚。
凤清原本是不信命的,否则也不会七八岁的时候就说出只要开心自在,十八年也是一生,若是活的不痛快,八万年也白活这种话。
可后来,她信了。
无论是君家,还是她,南宫浔,都不过是命运的玩物,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她清楚的明白这个世界有多残酷,在她追寻真相的那段日子里,她曾无数次想毁了自己,却不敢放南宫浔一个人在这世上独活。
她明白,她若死了,南宫浔也活不了。
无上宫仅靠钟炀一个人根本压不住,若知道她的死讯,无上宫众人不会放过南宫浔。
所以她不敢死,只要她活着一天,无上宫就不敢对南宫浔下手,南宫浔就算是想找她报仇,也会想要活下去。
可这么多年过去,宫主凤清已经成为历史,南宫浔也不再需要她的庇护。
南宫浔已经说不出话来,一双漆黑的眸子变得无比空洞。
如果凤清是君家的人,她做那么多从始至终都是在替君家报仇,而南宫家是导致君家灭门的元凶。
那他这几万年来所做的一切到底又算什么?
如果凤长芸没有说谎,他这几万年来想杀了凤清报仇雪恨的执念简直成了天大的笑话。
他恨极了凤清,恨她亲手毁了南宫家,屠了那么多家族,把上清境搅的血雨腥风。
他吸食着那股恨意一步步成长,从恨意中汲取所有能量化为养分,为的就是将来有一天能为南宫家不得安息的亡魂报仇,让凤清下去赔罪。
可现在却有人跑出来告诉她,她做的那一切不过都是在报仇。
一切事情的起因,都是因为他们自作孽,不可活。
南宫浔双眼猩红,只感觉讽刺极了:“不,不可能…你说谎……哈哈你说谎……”
虽然嘴上这么说,可南宫浔清楚,只有这样的解释才能说得通凤清后来的所作所为,才能解释为什么君家灭门后她就消失的无影无踪,还跑去了九幽山脉。
若不是突逢变故,她怎么会那么不要命的去九幽?
她靠着对世家的仇恨,才能活着从九幽出来。
而他靠着对凤清的仇恨,才能支撑他继续走下去。
可现在看来,那一切不过是场天大的笑话,都是他们咎由自取才惹来凤清的报复。
南宫浔感觉一直以来支撑他恨下去的信念轰然倒塌,他突然笑了起来,笑的胸腔都在颤动,眼泪都出来了。
他越笑越大声,笑声无比讽刺,像是在嘲笑他这一生回头看去,净是荒唐。
他好像一直都活在谎言之中,从前是南宫家,后来是凤清。
所有人都是为了他好。
南宫家希望他手上干净,为他扫清一切障碍,所以拔除了挡在前面的君家。
凤清希望他好好活着,宁愿自己背负着那沉重的恨意,一次次险些把自己压垮,也不愿告诉他事情的真相。
只有他活在一个又一个谎言里,被她们耍的团团转。
他是什么长不大的小孩吗?
需要他们这么小心的对待?
他到底有多金贵啊?这条烂命有那么值钱?
所有人都希望他活着,替他背负着本该他来背的重担。
可他们到底知不知道,他很累,每天都很累。
他一个人孤独的活在这个世界上,看着世界日新月异变化万千,只有他始终一成不变,他好多次都差点疯掉。
靠着那点恨意,才坚持着。
可到头来发现,一切都不过是场笑话。
什么南宫家,什么凤清,都在骗他,都是骗子。
凤长芸看着南宫浔面上的神色逐渐癫狂,微微皱起眉头。
她能理解南宫浔的崩溃和痛苦,这么多年来支撑着南宫浔走到现在的一直都是他对凤清的恨。
可她现在突然告诉南宫浔,其实他们家族一点也不无辜,是他们导致了君家的灭亡,这才招来凤清的报复。
他们全都罪有应得。
换作是她,她也无法接受,更遑论还是身处棋局之中的南宫浔。
不管是凤清还是南宫家,都从来没有问过他是怎么想的,全都自以为是的为他好,却又一步步把他逼上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