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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泽年其实很少出现在这种人多的宴会上。在大周,他是不受宠的皇子,虽说姜皇后总是一副将皇子皇女都视如己出的模样,但谁都知道,这个长斋礼佛的女人心如蛇蝎。周泽年很少出现在各种宴席上,姜皇后总有各种理由,诸如他身子弱,怕人太多会加重他的病情,故而总是把他关在自己的宫殿中。至于他到底有没有病,到底是什么病,谁也不知道。

但周泽年重新踏入宴席时,却显得格外游刃有余。周泽年本就生的好看,一双含情眼纵然是男子也不敢多看,更何况他在大齐宫中,被好些教养嬷嬷教导了礼仪,举手投足间皆有掩饰不住的贵气,足够让人为之侧目。

纵然是第一次在这种场合中亮相,他却格外从容,言语温柔游离,但并没有半点傲气,自然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宴席上不少随富商出席的富商小姐都悄悄看着他——今日是除夕宴,秦景礼并没有讲究什么男女大防,都是坐在一处的,也存着些联姻的想法。

但今日席间最耀眼的却是“名花有主”的周泽年。秦景礼忍不住叹息,对着身旁的心腹悄悄道:“若不是事先调查过,我都不敢相信这是荣王第一次接触这样的宴席。看来,秦太后对他的影响比我想象得要多上太多。……倒是比她强上不少。”秦寻雪当年初次参加这种宴会时,可是被秦静芷和齐雅韵紧紧护在身后的。饶是少女时期的秦静芷讨厌秦寻雪,也不可能让她在旁人面前丢了脸,下了秦家的脸面。

秦景礼笑眯眯地看着场中的周泽年,不知心中在想什么。因着周泽年吸引了太多的注意力,如今他身边都没什么人,倒是让他清静了不少。

周泽年不知秦景礼对他的评价。他看起来游刃有余,但毕竟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场合,纵然身前这些人的身份都远低于他如今的身份,但他依旧很仔细地听着他们说话,斟酌着说话,语气不急不缓,恰到好处地给予回应,气氛还算融洽。

但在他们交谈的时候,伪装成侍卫的秦景盛一直都跟在他身旁,即使带着面具,但身上的肃杀之气依旧压不住,足够让人瑟瑟发抖。

至少面前这些搭话的文人墨客和商贾有些招架不住。胆子大些的宾客在同周泽年交谈后,委婉开口:“殿下的才识令小人折服,小人得见殿下乃是三生有幸。据说王族出行都会带着侍卫,殿下身后这位可是殿下的贴身侍卫?”

周泽年回头看了秦景盛一眼,转过头看着面前有些紧张的宾客,露出一个温和的笑:“这确实是我的侍卫,是娘娘赐给我的,他刚从战场上下来不久,举止间带着些煞气,但心肠不坏,没有我的命令也不会轻易动手,还请各位放心。”

得到了周泽年的保证,这些宾客总算是松了口气,笑着恭维了几句,道这侍卫真是英姿勃发。却没有人敢提及秦太后。不只是因为秦太后多年来留给大齐百姓的威压和恐惧,还因为他们对周泽年和秦太后之间关系的诸多猜测,且眼下京中传来消息,秦太后重伤昏迷,他们自然不敢在周泽年面前提起秦太后,但这也刚好合了周泽年的意。

周泽年并没有在席中停留太久,秦景礼安排的歌舞不停,他回来时恰好是歌舞交替,文人墨客作诗歌颂秦景礼的政绩的时候,那些写完了诗的文人和无事可做的商贾自然找了上来。但如今诗已经作完,秦景礼没有当场赏析的习惯,只是接着让乐师奏乐,新的舞姬接着上场跳舞,如今正好是水袖舞,衣袂飘飘,看得人眼花缭乱。看得出来秦景礼对这场水袖舞很是重视,如今台上的舞姬,就算周泽年对舞技不甚了解,也能看得出美极了。

趁着这功夫,周泽年不动声色地从名利场中撤了出来,稳步回到了秦景礼身边,他自然而然地坐在了主席上,身后一直侯着的侍者为他倒上了半杯酒。

周泽年还没有端起来,便被秦景礼拦住,这人嘴上说着伤口尚未愈合不宜饮酒,却并没有什么实际行动。

但周泽年还是放下了酒杯。他问秦景礼:“我已按照秦大人的吩咐,在这场中走了一圈,也结识了那些秦大人让我格外注意的商贾,但时间太短,看不出什么问题来。但那位林富商倒是邀请我过些日子到他新开的温泉酒楼去放松放松。”许州有些地方有温泉,但都被这些富商霸占着,但他们审时度势,自然知道该孝敬父母官,秦景礼也被邀请过,但秦景礼对温泉不是很感兴趣,这件事便不了了之。

如今,听周泽年提起温泉酒楼,秦景礼眼神一闪,并未多言,只是建议道:“殿下这话折煞下官了,下官哪里敢吩咐殿下。……不过,殿下若是想要探查地下钱庄的事,可以去那林富商开的温泉酒楼看看。”

周泽年若有所思:“听起来,秦大人倒是知道些内幕。”

秦景礼只是挂着一成不变的笑:“殿下的意思是怀疑下官同世家勾结?不,下官不会做这些事的……下官对世家和商贾,并无好感。”

周泽年想起秦景盛说的秦景礼的身世,了然地合上眼,但并没有表露出来,他只是点点头,看起来就这样轻易地相信了秦景礼的话:“我并非怀疑秦大人,只是觉得秦大人的所作所为都是在帮我,并不利于秦大人自己。”

秦景礼笑了,他褪去了一点一成不变的假笑,露出了一点真实的、青面獠牙的自己。他的语气森冷:“不,怎么会不利于下官呢?殿下,下官从不做赔本买卖,殿下只管做下去,下官担保,最后对殿下是有利无害的。”

这话说得有些微妙,但秦景礼显然不欲解释,他接着看向场上跳着舞的舞姬,依旧是笑意盈盈的模样:“殿下猜猜看,娘娘到底是如何遇害的?”

周泽年冷漠回应:“秦大人还是谨言慎行的好。”

秦景礼向来知错能改:“殿下猜猜看,娘娘是如何受重伤的?”

周泽年皱起的眉一直没有放下。他深吸一口气,问秦景礼:“秦大人明明身在许州,为何对京中的事了如指掌?莫不是秦大人在京中安插了探子?”

秦景礼惊讶地看着他,语气中含着几分刻意为之的委屈:“殿下怎么能这般冤枉下官?殿下这样说,下官可真是百口莫辩。”

秦景盛听得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拳头,他忍着脾气,对秦景礼说:“收起你那点奇怪的癖好,别这么说话。你面前的是大齐的荣王殿下,可不是你能随意戏弄的人。”

秦景礼嘁了一声,再对周泽年说话时倒是没有那般奇怪了,语气也正经了不少:“娘娘厌恶下官,但下官能力出众,自然也值得娘娘给那么多情报。”

周泽年看着他,倒是对这人有了新的认知。但眼前,他最在意的只有秦寻雪。于是他沉思了一会,只是问:“娘娘遇刺受伤,是否是娘娘计划中的一环?”

秦景礼这回是真的惊讶了。他讶然于周泽年敏锐的直觉,亦然对周泽年有了全新的认知。

沉默了片刻,秦景礼最终选择了实话实说:“这确实也是娘娘计划中的一环。无论生死,都是她赢。”

周泽年只觉得有股气往脑袋上冲,让他变得不清醒了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压抑住那些酸涩的情绪,他接着问秦景礼:“那么,这一整件事,从我离开京都,到花灯节遇刺,都是娘娘的计划吗?”

“……是。”秦景礼有些犯难,但最后还是据实回应了周泽年。

周泽年闭眼,心中本压得很好的那些恶念又蠢蠢欲动了起来。

“其实娘娘这次做的局也不算太高明,”秦景礼这样说,“只是她做的局太长久了,谁也不敢想她从上位之初便计划着铲除世家,做了那么多计划,每一个节点都经历了脑海中千百遍的演练。无论有怎样的差错,娘娘都能及时把事情引导到对自己有利的地方去。这只是个死局,谁也破不了。”

周泽年从黑暗的情绪中抽离出来,他有些诧异地看着秦景礼,语气含着几分试探:“听起来秦大人对娘娘了解甚多,不知秦大人可是娘娘的心腹?”

秦景礼闷闷地笑了笑,语气玩味:“心腹?不,我这样的人自然是不配做她的心腹的。”他并没有用阴阳怪气的“下官”自称,语气中的自嘲之意溢于言表。

但秦景礼显然不打算同周泽年解释什么。他冷静地收回目光,幽幽地看着场上舞姬的舞姿,语气很平静:“殿下可知许州城也有守岁的传统?若是殿下想要守岁,今夜可以在知州府下榻,殿下若是宿在知州府,倒是让下官这小小的知州府蓬荜生辉。”

秦景礼的话跳得很快,显然是打算轻轻揭过前头那个话题。周泽年却不愿轻易放过他。他问秦景礼:“秦大人可知娘娘为何要设这样的死局?”

秦景礼幽幽叹气:“殿下难道不知娘娘不欲苟活在这世上吗?”

苟活?周泽年皱眉,总觉得秦景礼的用词很奇怪。

但秦景礼显然不打算给周泽年喘气的机会,他说:“对娘娘而言,世间已没有半点值得留念的了,可不就是苟活吗。”

周泽年还没说话,站在他身后的秦景盛忍不住开口:“秦景礼,你这话有些过分了,如今我阿娘还活着,阿寻怎么就对世间没有半点留念了。”

秦景礼并没有看他,毕竟他一个知州,在同荣王交谈,突然看向荣王的侍卫很不像话,但他还是回答了秦景盛的话:“秦将军以为,娘娘在意的是如今的秦夫人还是过去她可以肆意撒娇卖好的‘阿娘’?”

秦景盛一怔,脑中有什么东西很快闪过,他想要抓却一点都抓不住。

秦景礼看着周泽年,语气平静,波澜不惊:“想必殿下已经看出来了,娘娘并非分不清现实和过去,她一心求死,也正是因为她能分清现实和过去,但她很早就把自己困在了过去,得不到解脱,才会想要靠死来解脱。什么薛家女,什么怪物,都不过是借口罢了。”

秦景盛脑海中有什么东西轰然炸裂,他捂在面具后的脸上露出了悲切的神情,但周泽年却很是平静。

“……这并非是我看出来的,”周泽年这样说着,看着秦景礼的眼神依旧很微妙,“看来,秦大人拥有的底牌比我想象得还要多。”

秦景礼但笑不语。

秦寻雪并不是什么很好懂的人。她受过太多伤,向来懂得掩饰自己内心所想,就连这次惊险万分的计划,她明明已经拿命去搏了,却还是不肯把计划和盘托出。她这样警惕的人,若非自己说出来,谁也不知她心中是如何想的。

就像周泽年说的那样,秦景礼确实有底牌,但是这件事倒真的是秦景礼自己猜出来的。

秦景盛低着声音,有些失魂落魄:“……为什么,为什么阿寻会困在过去……明明……”

秦景礼嗤笑一声:“明明所有事都在向好发展对吧?可是,秦将军,那是你们的向好发展,秦寻雪最开始就说过她不喜欢皇宫,她不愿被困在皇宫中。可是你们谁都不信。这样地未来对她而言真的算是未来吗?这样牺牲她一人换来的和平和美好,你们都觉得内心惴惴不安,都绝对愧对于她,明明都清楚这样的事,又为何会指望秦寻雪会快乐,会期待活着呢?她的过去确实不算美好,但对她而言,至少还有值得活下来的理由。”

越是这样越是痛苦。她本来无需背负这么多前行的。

秦景礼笑得恬静,话语却很毒辣:“想起来了吗,秦将军,弑君那一日秦太后对您说了什么。”

秦景盛握紧了腰间的剑,他青筋暴起,呼吸也重了很多。

他当然记得。她说:“阿兄,杀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