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寻雪披着大麾,站在卖面具的小摊前,拿起一个青面獠牙的面具,笑眯眯覆在脸上,偏过头看着秦夫人,语气带笑:“阿娘看,这个面具好看吗?”
齐瑞悄悄拉住雀枝的手,小声对着雀枝说话:“姑姑,我觉得阿娘手上拿的那个面具好丑啊。”
雀枝微笑,手上微微用力,但也没有到伤害齐瑞的地步。她有些无奈地低声提醒齐瑞,像是怕被谁听见一样:“夫人从未同老夫人一起过花灯节。”
齐瑞一惊:“不会吧,我记得母……阿娘同我说过,她幼时最得外祖母疼爱,就连嫡出的兄长阿姊都比不得她,怎么会连一次花灯节都没有陪阿娘过呢?”
但事实就是这样。雀枝有些沉默。秦夫人疼爱秦寻雪这事不假,但花灯节总是要陪着家人过的,秦夫人自然把秦寻雪当做亲生女儿疼爱,但秦静芷和秦明远就不这么想了。他们总有各种理由,为了自己的一点私心,把秦寻雪带回到薛姨娘的小院里,留她一人在清冷的院子里陪着薛姨娘。不过只有一日,薛姨娘当然不会对秦寻雪做什么。但薛家覆灭后,薛姨娘便不再过任何节日,除了一个清明一个中元。她的院子总是静悄悄的,连带着留在她院子里的秦寻雪都被迫沉默了下来,撑着头在烛火下发呆。
秦夫人是喜欢热闹的,她会带着秦静芷和秦明远上街去,买花灯放河灯,还会去寺庙祈求神明保佑,也会牵着一双儿女的手,挤在人群中看花灯游行,各种有趣的活动都去参与。就算这样她也并没有忘了留在府中陪着生母的秦寻雪,她会给秦寻雪带上一盏最喜欢的花灯,待到第二日清晨,秦寻雪被送回她身边时,献宝似的把花灯从身后拿出,笑盈盈地问秦寻雪喜不喜欢。
秦寻雪当然不会恨这样的秦夫人,在这样温馨又寂寥的情形下,秦寻雪总是会想,哪怕只有一次,只有一次也好,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她也想要同阿娘一起过花灯节。
如今,灯光摇曳下,秦夫人嗔笑着拿下秦寻雪脸上覆着的青面獠牙的面具,换了一个小狐狸似的面具,轻轻放在她手里。
“我的小雪还是适合这样漂亮的玩意,那个面具太可怕,不适合你的。”秦夫人这样说着,也给秦静芷拿了一个兔子形状的面具,满意地笑了笑。
雀枝深深吸了一口气。如今,她的小姐终于如愿以偿。但时间不对,他们再也回不去了。如今小姐这样,不过是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住了,所以自己索要的补偿罢了。
小姐不一定真的需要这样的陪伴,毕竟……她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放在从前,小姐从不会这般频繁地把自己的命压在计划里,她总是有办法全身而退,但如今,她像是累了,开始频繁地同命运做赌,将自己的命压上,只等有朝一日命运愿意收下她的命。
齐瑞不懂为什么雀枝露出了这样难过的神情。明明是一派欢乐的景象,她却很哀伤,像是在为他的阿娘哀伤,这可真是奇怪。
齐瑞并没有想太多,他只是看着雀枝,语气天真:“可是姑姑,阿娘每年都会陪我过花灯节。所以,以后每一年我都会陪着阿娘的,阿娘不会孤独。”
雀枝看着齐瑞,她没有说话,眼中的哀伤倒是散去了一些。小姐从未因为过去的阴霾给陛下带来忧伤,她总是这样爱着她所爱的人。
“怎么,姑姑不相信吗?”齐瑞眼睛弯弯,“我说到做到哦。”
“不是不相信少爷。”雀枝抱起齐瑞,幼崽不算太重,雀枝看起来瘦弱但毕竟还是习武之人,自然抱得起他。
她小声在齐瑞耳边说话:“我当然相信少爷想要陪着夫人过每一个花灯节,不论是花灯节还是什么别的节,但少爷,夫人真的愿意留下来吗。”
她已经不会把齐瑞当做幼崽来敷衍了,纵然齐瑞还是需要人照顾的年纪,但作为大齐的天子,他的思想早已成熟,无需欺瞒和善意的谎言。
齐瑞的脸色有些阴沉。但还没等他说什么,一个黑乎乎的面具就这样覆在了他脸上。
齐瑞呆呆愣愣地掀起面具,发现这是一个状若小猫的面具。
容颜姣好的女子眉眼弯弯,噗嗤一声笑出来。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秦太后,如今她只是秦夫人跟前长大的小姑娘,纵然已经养育一子,但依旧童心未泯。秦寻雪捏了捏齐瑞肉乎乎的小脸,语气含笑:“这个面具好看吗?我觉得可适合小瑞了。背着我在同雀枝说些什么呢?怎么脸色突然变得这么差?”
齐瑞乖巧地拿着面具,语气软乎乎的:“雀枝姑姑在给小瑞讲故事,故事有点吓人。”
秦寻雪看了雀枝一眼:“还会讲故事?倒是稀奇。”
雀枝抱着齐瑞,语气很轻快:“奴婢会的可多了,夫人不知道而已。”
秦寻雪哼笑了一下,却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像是相信了这个有些荒谬的回答。她只是看了一眼雀枝抱着齐瑞的手,语气平静:“好吧好吧。抱着累吗?要是累就让秦……咳,我阿爹接手就好,他要抱就让他抱。”
白丞相不动声色拦在笑容满面的秦明远身前,笑眯眯地对着秦寻雪道:“夫人,我也是小瑞的堂叔,也可以抱小瑞的。”
秦明远挑眉,把人挤到一旁去,比白丞相更为积极一些,话也是对着齐瑞说的:“小瑞要外祖抱一会吗?小瑞吃过思越街上的糖葫芦吗?外祖认得这条街上最好的糖葫芦,可要外祖抱着小瑞去买糖葫芦?”
秦寻雪假笑:“阿爹,可别太惯着小瑞,到时候牙疼起来又要闹。说起来,我幼时可没有吃过半点糖葫芦。”
秦明远一怔,但秦寻雪却像是随口一手,就揪着齐瑞软乎乎的脸说话去了,也没有给他半个眼神。
秦明远突然就有点难受,他好像真的从没给过这孩子半点偏爱,不说偏爱,似乎半点爱都没有给过。她就这样在他的忽视下,长成如今这副百毒不侵的模样。他确实,对不住这个孩子。
秦明远抬起头,还没有说什么,便对上了站在秦夫人身边的秦静芷的眼。他宠爱着长大的女儿朝他摇摇头,眼神很平静。
回不去了,什么都回不去了。
在无人注意的地方,秦静芷这样同秦明远悄无声息地说。
既然回不去,那就不要回头。秦明远这样想着,秦寻雪却突然回过头看着他,语气倒是很平静,她说:“阿爹,我想要一串糖葫芦。”
秦明远注视着明艳的秦太后,眼前的人却突然被一个小团子取代。她怯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眼睛却很亮,语气雀跃,却又小心翼翼:“阿爹,我想要一串糖葫芦。”
秦明远忍不住向前一步,面前的小团子就如湖水涟漪一般消散,已经是秦太后的女儿还在看着他,他突然就有几分不敢看她的眼睛。
秦明远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好,阿爹去买。”
恍惚间,他好像听到面前的人轻轻笑了笑,应了一声“好”。
真是狡猾。秦静芷想。她果然还是很擅长利用人的感情。偏偏他们都愧对于她,他们都不敢看她的眼睛。明明阿爹只要看到秦寻雪的眼睛,就能看到她眼中的冰冷和戏谑,但阿爹不敢看,又或者阿爹知道秦寻雪只是在戏弄他,但是为了这一句“阿爹”,为了恍惚间拥有的那一点虚假的弥补过去的可能,他也要这么做。
还真是自欺欺人啊。秦静芷这样想着,可是她又何尝不是呢。
好想再听阿寻温柔地喊她一声阿姐啊,脱离这个场景之外,倒是再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