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的中秋节,相比之下,便显得冷清了些。
淑燕不像文秀,对节日仍怀有宛如孩童般热忱天真的期待。过节对她来说,不过又是一个操劳的日子。
往年,在赵家老爷还在世的时候,她作为一家的太太,总会得体地安排着一切,尽力让丈夫满意、让婆家的每一个人都满意。她所求的,不是节日的夜晚和家人相伴、共享佳肴之乐,而是每一个人对她的赞赏。她年轻一点儿的时候,没有人不夸她,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左右逢源又会来事儿。她也心满意足地沉浸在这样完美无瑕的形象里,操持着赵家的大事小情,乐此不疲。
但日子久了,那些她希望从他们口中得到赞许的人,一个一个都离开了人世。她的父母、她的公婆、她的丈夫……每一个人的离世,都带走了她精神世界里的一部分。在岁月无情的蹄声渐行渐远之时,她感觉自己逐渐变成了行走在这深深庭院里的、枯朽的壳。
她还记得,丽华从一个她房里的小丫鬟,变成了整个赵府管事丫头的转折点,就是在她婆婆离世的时候。在她婆婆的葬礼过后,她有好长一段时间提不起精神来,整日待在房里,许多事情也无心过问。人们总说,这个儿媳妇孝顺,婆婆去世了,她竟悲恸成这样。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其中隐晦又难以言说的缘由。丽华就在这个时候,帮着她操持了许多事情。就算在她精气神恢复过来之后,有很多事,她也就渐渐地交给丽华,除了过问几句、了解情况之外,基本不再插手了。
有时候她也在想,丽华好像就是年轻时的自己。只是,她的精明与干练,是不管不顾地显露于外的,她渴望用这种方式,让人们注意她、赞美她、敬畏她;而丽华的聪明能干,却是不显山不露水的,但假以时日,人们一定忽略不掉她的存在。
而今年赵家的中秋,就是丽华,这个空有名头的大少奶奶,一手操持的。她给家丁写菜单,让他们去街上买回来;她亲自去取前些天就已订好的月饼,回来给府里的每一个人都分一份;她用笔勾画着赵家亲戚朋友的名字地址,让人一家一家送礼物去,生怕漏了哪一家留下话柄;她让丫头们里里外外都收拾整理好,一处一处都自己去把关……
除此之外,最重要的事,就是晚上的中秋宴。因此,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她都待在后厨,看每一样菜是不是都按照她的要求来,尤其是那道螃蟹粥,因为金秋正是螃蟹的季节,只有螃蟹做好了,八月十五这个日子,才有氛围。
就算她知道,太太和大小姐在吃这个方面,向来没有多大兴趣,她也丝毫不敢怠慢。太太上了年纪,只喜欢清淡的东西;大小姐则是胃口不大,吃两口就容易饱,除非是甜食她才会多尝几口。
唉,要是老爷和少爷在,就不一样了。他们又会喝酒,喝了酒,气氛也不一样。这家里剩了三个女人家,又是年纪各异的三个人,不像是同龄的女孩子可以无所顾忌地在屋里聊私话。这三个人在一起,能有多少话说呢!
而晚上的情景,恰恰也如她所预料。太太吃了几口,便不再动筷,只是坐在那里,善意地和桌上的灵蓁和丽华闲聊着。而后来,铭诚来了,在屋里坐了坐,就和灵蓁一起出去赏月了。太太就起身回屋,留下丽华一个人在桌边。
丽华盯着满桌的菜,坐在那里竟发了好久的呆。半晌,她才抬起头来,问边上站着的两个丫头,“你们都吃过了吗?”
“傍晚在后厨垫补了几口。”
“你把碗筷收一收,换上新的,叫那些没回家的家丁丫头老妈子,一起来吃吧。”
小丫头们诚惶诚恐地应了一声。于是,一个忙走到桌边,收起东西来,另一个则飞快地跑出去了。过了一会儿,跑出去的那个丫头一个人回来了,吞吞吐吐地说道,“大家都吃过了。”
“那你们俩过来吃吧。”丽华向她们俩招手。
两个小丫头面面相觑。丽华又催促了一句,她们才扭扭捏捏地坐到了桌前。
但那中秋夜的第二顿晚餐,不过是另一场枯燥冗长的默剧。好像一块石头,无声无息地沉下了漆黑的湖底。
丽华从来没有像今夜如此坚定:自己应该要离开赵家了。
只不过在离开之前,她还有一件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