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华没有乘车,而是一个人心不在焉地在人群如织的街道上漫步着。说来也怪,不曾顾及方向的她,竟也兜兜转转地回到了赵家门口。她本来是没有注意的,只是默默地从赵府门口那两只庄严的石狮子面前经过。直到门前的伙计喊了她一声“大少奶奶”,她才恍惚着抬起头来,如梦初醒般“哦”了一声,连忙调转方向,往门里走去。路过那伙计时,她仓促地抬头笑了一下。
她走进院子里的时候,有一个小丫头正冒冒失失地跑出来。见到她,小丫头急忙闪到边上问了声好。
“你来这里有事?”丽华问道。
“少奶奶,您早先让后厨熬的中药熬好了。我过来看看您在不在屋里。那我现在端来给您?”
“端过来吧。”丽华说着,就自顾自地往屋里走去。小丫头应了一声,跑出去了。
很快,她就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了。盘子中央是那碗满到稍微一晃就要溢出来的药汤。丽华已经坐在桌子边上等着她了。她的身子软绵绵地靠在椅背上,整个人看起来十分困倦,甚至神色有些呆滞。
小丫头小心翼翼地把盘子放在了桌子上,轻声说道,“大少奶奶,药来了。”
丽华从椅子里微微支起了身子,“好,谢谢。”
“不客气的。少奶奶这是要补身子吗?”小丫头天真地笑着,又关切地问了一句。
丽华点了点头,没作声。小丫头也听话地退出去了。
那碗热气腾腾的药汤上,萦绕着若隐若现的白气。厚重而温暖的香味,带着一点点的酸意,悄无声息地盘旋在屋里。那深色的药汤,宛如一个无形的磁场,默默地等待人走近。
丽华不曾想,中药的味道会是如此醇厚。这是在剥夺一个生命啊。它不应该是这样的味道。过去老爷生病的时候,她常常帮着太太熬药。她凑近火上的药罐时,都会闻见那涩中带着些许腥气的味道。
这药,应当极苦极涩,让她难以下咽,这才好。口中苦涩的折磨,才能让她记住这一刻,记住她自己的选择,才能让她心里那沉重的包袱相形见绌。
她或许也会因此好受一点了。
大少爷,终究不是她的。
想到这里,她将碗中的勺子取出来,放在一边。几滴药汤顺着勺底滑下,滴在了托盘上。托盘立刻晕开了不规则的深色图案。
她端起碗,仰头一饮而尽,几乎顾不上是什么滋味。
随后,她静静地坐在椅子里,等着预想中那骨肉分离的疼。
但是不知怎么,她感觉自己的知觉变得异常迟钝起来,头脑也有些昏昏沉沉。过了好久,等到她在椅子上不知不觉地闭上眼、恹恹欲睡之时,疼痛才姗姗来迟。
不是尖锐得让人一下清醒的疼,而是迟缓的、闷闷的疼,像是无数根针裹在了一团团棉花之中,揉进了身体。她感觉自己的四肢都轻飘飘的,身体忽上忽下,仿佛被一根绳子吊起,置身于云端。
突然间,绳子断了。她的身体飞快地下坠,脚下好似被灌注了难以承受的重量。她伸手想捏紧什么,却只能抓住一手空。密不透风的温热,将她的双腿越裹越紧。
她已感觉不到什么了,只觉得自己在沉重的睡梦里不住地发抖。
此时,灵蓁对这一切毫不知情。她正风风火火地往自己的院子走,怀里揣着文渊写给素雯的信。
素雯正在院子里,弯着腰吃力地在打水,脚边放着一盆脏衣服。当她听灵蓁说,文渊有信给她,她吃惊地张大了嘴,怔在原地,盛满水的水桶猛然从她的手上滑下。随着水滴飞溅出来,那桶“啪”地一声掉在地上,磕在了井边的石头上。水桶倒在了一旁,刚打上来的水汩汩地流了满地。但素雯丝毫没有注意自己的鞋都被浸湿了,只是愣愣地看着灵蓁,激动而又迟疑地问道,“这,这真的是大少爷给我的信?”
灵蓁点点头,笑着将手上的信又往素雯那推了一推。素雯连忙把手在衣服上用力地蹭了两下,捧过灵蓁递给她的信,微微颤抖。
“可小点儿声呢。”灵蓁微笑着,看着面前这个面颊略微有些凹陷的姑娘,心里有几分说不出的感觉。因为她猛然意识到,文渊离开后的这些日子,自己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愁绪里,竟疏忽了周围这么多的事情。素雯,这个善良天真、一直待哥哥和嫂嫂如亲人的姑娘,在这段日子里瘦了这么多,她都不曾发现。
哥哥走了,她难过,素雯肯定也很难过。她悄悄看着素雯专心致志读信的样子。那小脸,快要贴到那张纸上,好像要把一笔一划都镌刻在心。素雯穿着的那件天蓝色上衣,颜色已变得有些灰暗,蓝灰色的长裤被卷到了膝盖,脚上那双浅粉色的布鞋早就看不出原来的色彩。
灵蓁知道,素雯向来是一个对衣着不在意的丫头。可是过去她跟着哥哥,穿得就像一个俏皮的小姑娘,哪里像今日这般朴素寒酸呢!
她越想越不是滋味,苦涩和愧疚交织着,密密麻麻地爬上了心头。
“你先读,我再出去转转。”灵蓁似乎是有些不忍心再想,只好放下这句话,走出院子了。素雯在她身后轻快地应着。
院子前有一个小丫头走过,见灵蓁出来,乖巧地问了一声好。
灵蓁认得,那是后厨的小姑娘,便随口问了一句,“怎么没有在后厨忙着呢?”
“大少奶奶让我送药去。”小丫头答道,“我现在就回后厨。”
灵蓁漫不经心地点了两下头,看着小丫头走远了。
突然,她皱起了眉头,神色霎时沉重下来。丽华前几天和她说过的话,猝不及防地闯进了脑海,无比清晰地回荡在耳边。
不好!她在心里暗暗地喊了一声,连忙往丽华屋子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