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文渊又来到了弘海师父屋里。
从进屋到在师父边上坐下,他的心一直跳得飞快,像是要从嗓子眼里出来一样,“砰砰”的声音不知疲倦地萦绕在耳畔。但还没有等他恢复镇定开口说话,师父就放下了念珠,看向他,微笑着问道,“智隐,你是来和为师告别的吧。”
文渊被这句话噎住了。他愣了一下,才犹犹豫豫地张口,“师父……”
“智隐,你不必有什么想法。你想来,想走,这都是你的自由。为师都会尊重你的选择。这些话,昨晚不是谈过了吗?更何况,佛说,要普渡众生,救苦救难,帮助众生得道。可在我眼里,每个人心里都有潜藏的佛性,不是只有剃度为僧这一种方式,才能让佛性圆满。这源清寺,终究只是一个短暂的栖息之所。纵使你与我佛门无缘,但这并不代表,你不能修养自身,回归纯善。在为师看来,你虽性子鲁莽急躁,但本性仁爱慈悲。你已经找到了更好的路,为师没有理由再把你留下来了。”
这一番话,让文渊心里百味杂陈。来之前准备的那些话,一并被他咽下。沉默了片刻,他才静静地说道,“师父,谢谢您,真的。谢谢您收留了我,也谢谢您让我看清了自己的内心。如果弟子没有来到这里,无缘拜您为师,弟子今时今日,或许还陷在迷茫之中,过着浑浑噩噩的日子。”
“不必说这些了。”弘海师父依旧笑容亲切温和,“你几时走?走之前,和庙里的僧人们也道个别吧。”
“这是一定的。弟子明早就走。”文渊答道,“弟子一定会再回来的。”
“好。希望那时候,你已经得偿所愿了。”
文渊点了一下头,“多谢师父。那弟子先回屋了,就不打扰您了。”
弘海师父轻轻地应了一声,不紧不慢地重新拿起了念珠。文渊起身来,离开了屋子。
第二天一早,文渊与弘海师父、以及庙里的其他僧人们道了别之后,就离开了源清寺。他拿着随身行李,下山走了一小段路,寻到了一块平坦的大石头。他知道,若是婉娟上山,必然会经过这一段路。他便在石头上坐下,等着婉娟过来。
奇怪的是,到了晌午时分,太阳已明晃晃地高照着山间枝桠交错的层层树叶,文渊都没有见到婉娟的身影。
文渊心里疑惑极了,难道,婉娟不愿意见自己的女儿了吗?可是转念一想,这也不太可能。思来想去,他站起身来,打算重新折回庙里,去问问弘海师父,婉娟的家在哪里。
可他刚一转身,就听见一个小姑娘的声音远远地传来,“等一等!等一等!”
文渊迟疑地回头,看见清儿正吃力地从山下跑上来,不停地向他挥手。他背起东西,一边往下走,一边疑惑地问,“清儿,你妈妈呢?怎么你一个人来了?”
“哥哥,你快跟我回去吧!我妈妈不行了!”清儿已跑得满脸通红,气都喘不匀了。见文渊过来,她停下了脚步,弯下腰来,双手撑在膝盖上,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急急忙忙地吐出了这句话。
文渊扶起清儿,难以置信的目光,撞上了她红肿的双眼。文渊抓着她的手臂,难掩声音里的激动,几乎是在低吼,“你说什么?”
“我妈妈……我来的时候……她就咽了气了。”清儿断断续续地说道,那双楚楚可怜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走!你快带哥哥去看看。”文渊焦急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清儿点点头,拉起文渊就往山下跑。
文渊愣愣地跟着她跑下山,说不出自己此刻是怎样的心情。他看着边上那个头发乱糟糟散在身后、衣领也翘起来的小姑娘,不由得牵紧了她的手。
他们俩很快走进了一处院子,来到了一间房门紧闭的农舍前。看得出来,这座小庭院已经有些年头了,但是里面收拾得井井有条,瓶瓶罐罐、箩筐农具都被人整整齐齐地归置好。边上的地里也种满了青翠的蔬菜。角落里还栽着几盆艳丽的三角梅。只是贴在窗上的剪纸有一个角没有粘好,软绵绵地垂了下来。
清儿松开文渊的手,搓了搓眼睛,推开了门,迈着迟缓的脚步走进去,沉默不语。文渊跟在她身后进了那有些昏暗的屋子,一眼就看到了那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的婉娟,紧闭双眼,脸色苍白,只是嘴还微微张着。他走近床边,轻轻碰了一下她露在被子外的干瘦的手,还有一些温度。他又伸手放到了她鼻子下方,顿了几秒,随即收回手来,自顾自地摇了摇头。
清儿缩在一旁的角落里,早已泣不成声。
“她是怎么走的?”文渊沉重地转过身来,走向角落,伸手把那个被汗水和泪水花了脸颊的小姑娘搂进怀里。清儿正在抽噎的小小脑袋,轻轻地靠在他的腹部上。
“我……我不知道。早晨起来的时候,她就说头晕,我就让她躺在床上歇一歇。等我收拾完东西过来看她,她话都已经说不清楚了……”清儿带着哭腔,一抽一抽地说着,声音越来越小。
文渊抚摸着清儿的头发,眼神空洞地垂向了那坑坑洼洼的泥地,声音都变得特别轻,好像略微一放大,那被抑制着的叹息就会跑出来,为这已令人悲痛不堪的场景火上浇油,“清儿,你妈妈她……有说什么吗?”
清儿扬起满是泪痕的小脸,用那双盛满哀伤的眼睛,注视着文渊,断断续续地开口。
文渊听完她的话,胸口闷得厉害,如鲠在喉,无语凝噎,只能重新抱住她,好像这样,这不容人喘息的痛苦,就能在两个人的分担下减轻分毫——可这无疑是徒劳。
清儿说的是——“她说,让我一定要见到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