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婉娟并未上源清寺来。而文渊被她那天留下的话弄得心神不定。早晚诵经的时候，他虽然也跟众人一样，闭眼端坐着，但心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念出的经文也颠三倒四。像他这样新来的弟子，师父总是要求把经文念出声来。可这些日子心神不宁的他，总是念着念着，就把声音吞了下去，只剩下嘴唇在微微地一张一合，声若蚊蝇地混在众僧人之中。他不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差错，可是，他还是难以控制地思索着婉娟何时会来，他一定要当面问个清楚。
每当诵经完毕，大家去吃饭的时候，他都会偷偷观察着弘海师父的表情。看见弘海师父的面容一如既往地平静和蔼，他也就稍稍放下心来。
但弘海师父早就看出了他的不对劲。于是，在一天晚上，他把文渊叫了过去。文渊听说师父要见他，虽然有些吃惊，但也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猜到师父可能会提他这几天状态不对的事情。
他不敢耽搁，马上爬起来，小跑去弘海师父的屋前。文渊一出现在房门口，还没张口，屋里背对他端坐着的弘海师父便叫他进去，“智隐，进来坐吧。”
文渊心中一跳，谨慎地走过去，在弘海师父边上坐了下来。
“知道找你来，所为何事吗？”师父闭着双眼，一只手在缓慢而有节奏地拨动着一串念珠。
“弟子知道。”文渊不自觉地垂下头来。
“自前几天那女施主走后，你便六神无主，心神恍惚。可否跟为师说说，是怎么回事？”
“师父，恕弟子冒昧，可否请师父告诉弟子，那女施主，是何来历？”
“阿弥陀佛。那位施主的来历，为师也不太清楚。她来这源清寺时，便是独身一人，带着女儿。只是她一直在寻找失踪的长女。那天你在边上打扫庭院，应该也听了些吧。”
自己的长女……若她真的是方太太，那长女，说的便是方芸书了吧。文渊努力回想那天婉娟说过的话。她说，自己的长女，在江城的一个府中当少奶奶，后来那府中出了事……
像是空气里有一把无形的锤子，重重地敲在自己混沌的后脑勺上，文渊猛然抬起头来，豁然清醒：江城那么小，有哪个府里还有少奶奶呢。难道说……难道说……
“智隐。”弘海师父睁开了眼，轻轻地唤他的名字。文渊倏地回过神来。弘海师父叹了一口气，“阿弥陀佛。你知道，当初为什么会答应收你进来吗？”
“弟子不知。”
“当时一看见你，便知道，你并未断了凡根了却尘缘，并不适合入我佛门。为师知道，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有了什么想法，旁人说什么或许都无用。你只相信自己的实践，自己的眼光。在看不到结果之前，你们啊，是不会作罢的。所以，为师想让你自己看清这一切。”
“师父。”文渊脸上不自觉地发烫，声音也因心虚而变得断断续续，“弟子……弟子只是……”
“罢了罢了。”弘海师父宽厚地劝慰道，“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要是真心认贫僧为师父，便听一句劝，佛门真的不适合你。为师并不是赶你走，你若是执意要留下来，为师也尊重你的选择。只是，你是一个善良而重感情的人，在这浊世，这种个性难能可贵。为师想让你明白，在你心底，你有更需要做的事。夜也深了，你回去好好想想吧。”说完，弘海师父又坐正来，重新闭上了双眼。
文渊轻轻点点头，站起身来，“多谢师父。”
弘海师父没有回应，只是握起垂下来的念珠，自顾自地继续诵读起佛经来。
文渊默默地退出了房门。
夜已深了。窗外那不知名的几只小虫，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动静，来为山间静谧的夜色抹去一丝丝沉重。
可是文渊却在床上呆滞地睁着双眼，望着因湿气而生出点点霉斑的房梁，无意识地数着窗外的声响，久久不能入眠。
若云烟就是那方芸书，有的事情，就说得通了。
当初他嘲讽那何铭均，明明惦记的是方家的那个姑娘，却偏偏在这里装深情。铭均只是冷冷地笑了一下，说他什么都不懂。
现在看来，铭均早就知道云烟的身份。而自己，真的什么都不懂。
芸书要是肯说出来多好！若是母亲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或许就不会对她那样反感。
可芸书，又是怎么进的清吟阁呢？记得之前芸书说，是牡丹收留了她。难道说，在方家发生火灾之后，她就和家人走散，进了那清吟阁……
万般思绪在文渊的脑海里翻腾着，让文渊期盼天亮的心情越来越迫切。天一亮，他就可能会重新见到婉娟。他要告诉她，芸书在哪里。他要带着婉娟去找芸书，而芸书应该还不知道自己家人的下落。如果有可能的话，他要亲自出现在芸书和何铭均面前，把芸书，重新赢回来……
抱着这样的想法，文渊愈发睡不着了。他怕吵到别的僧人，只能压抑着心里那排山倒海而来的、快要将他湮没的不安，一动也不敢动地躺在薄薄的被子下，默默地望着那老旧破败的屋顶，心急如焚地盼了一整夜。
终于，他盼到了黎明。
而婉娟，真的过来了。只不过这一次，她是一个人来的，没有带着清儿。
文渊一见她的身影在庭院出现，就连忙奔过去。当文渊的目光触到她并未戴纱巾的面庞，划过那赫然的深色伤疤时，他不自觉地顿了一下。“方……方伯母。”
婉娟笑着，“叫我伯母就好了。”注意到文渊的惊讶，她轻轻解释道，“十几年前，被火烫伤的。这疤大概一辈子消不了了。”
文渊不知如何应答，只好又问道，“今天怎么没带着清儿？”
“我有事情找法师，就让她先待在邻居家了。”
“别叫我法师了。”文渊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怎么了？”
“我……我大概不适合入佛门吧。”
“我想也是。”婉娟微笑。
“对了，伯母刚刚说有事情找我，什么事？”
“你那天说的那个姑娘，可是叫云烟？”
“伯母……我都知道了，她就是芸书，对吗？”
“不错。”婉娟轻轻点头，“你可以，带我去见见她吗？”
文渊还没来得及说话，婉娟又继续说道，“我知道这可能有点冒失。可是那天看你的模样，听你说你和芸书的故事，我知道，你是爱她的，你不会去伤害她。所以我才会，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你。我没日没夜地盼着见芸书，盼了十三年了，这可能是我离她最近的一次，也可能是我最后的一次机会。我不想再错过她了。我知道，你可能不愿意再回江城，但是我真的很需要你帮帮我，好吗？”
“不，伯母误会了。我答应您。让我先收拾收拾，跟弘海师父道个别，明天一早，我们就下山，回江城。”
婉娟看着文渊笃定的目光，安静而温柔地笑了。那双布满皱纹却依旧炯炯有神的双眼，竟刹那间噙满了喜悦的泪水。
这样的神态，和她是多么相像！文渊怔了一秒，才慌张地开口，想要安慰婉娟。婉娟却摆摆手，笑着和他告了别。随后她转过身，双手捏起长得垂到脚面的裙摆，一步一步走下了山。
文渊的眼前，恍惚间浮现出那个曾在他梦里多次出现的背影。
那粉红的绣花短袄和桃红的百褶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