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六月站在玻璃门前，睁大了眼睛，她仔细的看着佟仁，他瘦了，黑了，脸色还有些灰黄，他的眼里失去了往日的光华，暗淡着，他没了平日的嚣张，但也不亲切不慈祥，不使人爱怜。他又走到门口，犹豫了一下，他仿佛要出去，他没有看六月，也许他没有看到，他的眼睛直愣愣的看着前方，没有表情，也没有感情。起风了，一根树枝刮了下来，打在玻璃门上，砰的一声，好像吓了他一跳，他旋即又转身在厅里踌躇。六月还是不敢进去，她的心更加慌张，无论怎样在佟仁的面前她都没有底气和勇气，她想等他回到病床上，等他休息时她在进去。也许过了一分钟，也许过了一小时，电梯里下来两个人，他们和护士护工都打了招呼，他们还朝墙角的掩面者看了一下，但他们没有看佟仁，他们经过佟仁的身边时，也没瞅他一眼，好像他并不存在一样——厅不是很大，可以一览无余。六月看到，佟仁伸手牵住了一个人的衣服，那个人也没有发觉，他们仨一起走了出来。
外面很冷，佟仁穿的很单薄，但他没有像那两个人一样裹紧了衣服，缩起了脖子，他没什么反应，他平时就很抗冻。他们下了台阶，走过长廊，跨过小桥，朝前面走去，他们快佟仁也快，他们慢佟仁也慢。出了后院，出了停车场，出了医院的大门，是一条热闹的宽敞的马路，此刻马路上车辆和行人都很少，天很冷，夜已黑，小城很小，小到傍晚只有半个小时的拥挤和热闹，然后便归于安静。六月躲在他们身后，她看见佟仁松开了那个人的衣角，那两个人朝东走去，佟仁则站住，他好像辨认了一会儿，往右踏上了人行道，六月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她跟着他，他还是走得很轻很慢，她很想上前提醒佟仁回去穿件衣服，风大了，随时要下雪的模样，他却只穿了秋衣秋裤，外面搭了件薄棉服，脚上是一双棉布鞋，可他看上去也并不冷。夜晚的路灯昏黄着，灯光里的世界朦胧着，路两侧远远近近的房子若隐若现，寥寥的行人步履匆匆，六月和佟仁拉开了距离，她不想佟仁发现她，她想他或许去买包烟——他们两年没见面了，她两年没给他烟酒了，过往的那些年，烟酒糖茶六月供的他足足的，不需要他自己花钱。这两年不一样了，听高秀枝说，他不得不自己买了，哼，自找的，身在福中不知福，对你那么好你还不满足，活该，六月想。走过了花店，走过了小吃店，走过了超市，又走过了街心公园，佟仁还是往前走，再往前就出了居住区，再走上十多分钟就会到达小城一个非常有名的公园，这个公园里曾经住着开国的十大元帅之一，这位元帅就是从这里走上了不归之路。
六月揉了揉眼睛，风很凉，吹得她不想睁开，她很想叫住佟仁，看来他并不想买东西，他好像只想往前走，前面更暗了，除了偶尔的一两辆车，连一个行人都没有，他要去哪里呢？六月张了几次嘴，她很想喊出来，但她终究没有叫出声，她们平时就很少叫爸，她们实在是太生疏了。又走了几米，六月停下，弯腰找寻了几粒石子儿，她朝佟仁扔去，她想试试他的反应，她觉得他有些奇怪——穿的单薄奇怪，独自一人出来奇怪，直愣愣的奇怪，径直往西走也奇怪。石子落到了佟仁的脚下，他没有反应，又一颗打在了他的身上，他还是没有反应，石子扔完了，佟仁依旧毫无觉察，继续往前走。
路上已没有人，风歇息的时候，路静的使人害怕，前面，公园的大门隐约的出现在夜色里，佟仁加快了脚步——他想去爬山？六月想，这个公园不大，却是这个小城的最高点，公园里山丘起伏，绿树成林，即使在白天，即使是人多，也给人一种山空谷幽的静谧，六月的姥姥所喜爱的观音寺就坐落在这里，六月不知道佟仁此刻要来这儿干嘛。公园的角门没有关，这个季节这个时间已鲜有游客，佟仁径自走了进去，六月也跟了进去。路渐走渐窄，夜渐行渐深，稀疏的路灯遥远的像天上的星星，星星下的他们俩一前一后，上坡下坡又上坡下坡，恍入梦境...佟仁似乎熟门熟路，其实他多少年也未曾来过这里，但他没有欣赏里面的风景，只是一往朝前，也是，夜色里什么都是朦胧的，连路都模糊着。六月走的出了汗，疲惫饥饿还有紧张。翻过了几道坡梁，到了公园的西门，西门很小，出了西门，应该是一片很大的低谷，六月的印象里低谷常年荒芜杂乱错落不齐，六月上学时来过两次，她们来给烈士扫墓，烈士墓的另一端，是小城唯一的一座火葬场。想到这儿，六月的心一紧，难道？她停止了脚步看向佟仁，就在那一刻，佟仁飞快的跑了起来，瞬间就消失在西门处，吓了六月一大跳。六月急忙追了过去——西门关的严严的，还落了锁，四周的墙一人多高，连六月想爬上去也要费一番工夫，佟仁哪去了呢？六月找寻着...
下雪了，雪不大，米粒一般，颗颗落在枯叶上，沙沙的响着，听上去像是来自天国的乐曲。找了两圈，六月没有找到佟仁，她掐了下自己，确定这不是梦，幽深的夜里，她没有害怕，她深深的呼了一口气，这时，墙的外面发出了悉索声，她趴着门缝看出去，佟仁就在那里。六月费了好大的力气爬上墙——西门外，一条更窄的小路通向谷底，佟仁正走在小路上，他身形孑孓，步子踉跄，摇曳的灯火下，翩跹的苇草中，他渺小的像只受了伤的猫或鼠，或许他听到了身后的声响，他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六月也没有叫他，她就站在墙头上看着他，看着佟仁走下了坡，走到了三叉路口，借着微弱的光亮，六月看到路口的左边通往烈士墓地，右转去往火葬场，佟仁在那里犹豫了几秒钟，又迈出了脚步....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