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月下了火车,径直到了滨海医院,五点半,天很阴,很黑,小城本来人就少,这里更是一片寂寥。滨海的医院不是很大,但崭新,干净,宽阔的大院子里静的能听见叶落的声响。六月走到住院部,明亮的落地门里发着橘色的光,门里同样安静着,六月站在门外,她想静一静,二十一个月没有正面见到佟仁了,她还是有些慌。虽然过去的两年里她站在自家的阳台上,在马路的拐角处,在开车经过的地方,她看到过佟仁十来次,但那只是远远的,瞬间的一眼,她便躲开了,她不想和他相遇,也不想主动和他和解,又或她怕佟仁对她当街大骂,他是做得出来的。六月不知佟仁有没有看到她,应该没有,他的心里本就没有她们,看不见最好,免得回到家里他又得和高秀枝叫嚣。六月按住胸口,那她还慌什么呢?不知道。是心虚?是害怕?还是后悔?她平复着情绪。后悔吗?六月想,不,绝不,她坚定地摇了摇头,对于她父母,她们做到了,并且比大多数的子女做的都好,尽管他们让人讨厌,使人嫌恶,但她们还是吃是吃喝是喝,钱是钱物是物的加倍给与着,带着他们东南西北的旅游着,并且她们也从不顶嘴,也很少反驳,只是把厌烦和憎恨放在了心底,她们不后悔。心虚呢?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点儿,可能是缘于二十一个月没有去看他,说出来有点不合适,仅此而已。其实六月也没想到她和佟仁会僵持这么久,更没想到七十八岁的佟仁心还是那么硬,那么狠,像年轻时一样铁石。她们父女处成如今这种状况怪谁呢?别人的父亲都有柔软的一面,都有对子女迁就的一刻,佟仁不但丝毫都没有,还总是誓与她们不共戴天,从前是这样,现在依旧是这样。六月又想,怪她吗?肯定不怪,她又没做错什么,自从她们认识佟仁的那天起,她们就一直生活在他的高压之下,从未改变,即使是那样,她们还是逢迎孝顺,笑脸相待,次次退让,错的就是佟仁。过往的一切都不提了,单就前年春节他拿着刀子把她和高秀枝堵在屋里破口大骂,又轮着刀子朝着她俩张牙舞爪的挥了半个小时,六月也是不能原谅佟仁的,而且后来他不光不知悔过,还老是不依不饶,老是手指吊灯不断的发着狠誓:
“我是她爹,是她亲爹,是我给她养了那么大,没良心的犊子,没有我哪有她今天的一切!佟六月要是不给我低头,我到死也不搭理她!”他说到做到,二十一个月来他没有给六月打过一个电话,没有给大卫打过电话,也没有给六月的女儿小花打过电话,他是狠毒的无情的。可六月为什么还心慌呢?不知道,可能是被他压迫压制的久了,愚钝了,气馁了,成自然了,连想一下都要心颤。是的,那就是害怕,她怕佟仁,她们从小就被他吓破了胆,到现在都还没有愈合。呼,六月长长的出了口气,随它去吧,她安慰着自己。两片树叶落到了六月的脚下,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又吓了六月一跳,她真是胆小,不经意的一下都能使她发抖,马上要见到佟仁了,她更是慌成一片,即使他此刻躺在病床上,即使他很快就要失去威慑力,六月还是怕他,她怕他凶恶的眼睛,狰狞的面容,怕他冷酷的心和毒辣的嘴。六月不知道待会儿见了面,佟仁又能说出咋样的刻薄来,常言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于佟仁不大可能,他不是善良的。六月在门口徘徊着...
一个人进去了,又一个人出来了,玻璃门打开又关上,关上又打开,出来进去的人们,有的笑有的哭,有的欢喜有的愁,六月忽然觉得这是一扇神奇的凛然的门,门里门外,一步之遥,它便跨越了光明与黑暗,幸福与悲伤,由不得人选择,也不能选择...
六月把头抵在玻璃上往里看,厅里静静的,一个护士在敲电脑,一个护工在看手机,还有一个人缩在墙角掩着面,窗台上几盆花干枯了,窗下的两盆常青树却翠绿着,一只大的苍蝇落到玻璃门上看着六月,六月用手弹了弹,苍蝇飞走了。忽然,佟仁从楼梯上走了下来,他走得很慢很慢,仿佛每一步都在测量在思考,六月赶紧躲到了一旁。片刻,她又探出头往里看:奇怪,厅里没了佟仁的身影,那三个人却依旧。莫非是她看花了眼?六月揉了揉眼睛,又仔细找寻了一圈,确实没有,六月松了口气,虚惊一场。于是她又走到玻璃门前,刚想推门进去,佟仁却忽然又冒了出来,唬的六月差点喊出来。六月再次躲到一旁,许久,她又探出头往里看,佟仁站在了角落里,他双手扶墙,摸索着,好像没了力气,又好像站立不稳。好一会儿,他向咨询台走去,他走的很慢很慢,他壮实的身体看上去轻飘飘的,和他重量级的体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六月看到佟仁的眼神也轻飘飘的,脚步也飘忽着,整个人像是踩在云朵上,柔软着,悬浮着。六月屏气凝神的看着佟仁,看着他在厅里走来走去:他走到了门前,伸手拉了一下门,没拉开,他又转身朝咨询台走去,他对着护士说了些什么,护士没抬头,他站了一下,又走到护工面前,还是说了些什么,护工揉了揉眼睛,好像也没听见,没有理他,他也没计较,他的面容难得的平静着,他没有生气,没有理论,也没有暴跳,而是一反常态的平静着,让六月有些疑惑。少顷,佟仁继续在厅里走着,六月不知道他要干嘛,他似乎想找人帮忙,又似乎在寻找什么...忽地,六月惊出了一身冷汗,佟仁转了三四分钟了,竟没有引起一个人的注意,她们似乎都没有发现他的存在一样,连一分钟前从他身边走过的医生也像没看见他似得,多奇怪,想到这儿,六月又出了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