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村里勘察完出来,姝予提出想去后山看看,周翀自然是陪同的。
只是刚走到村口时,就看到田大勇正蹲在不远处烧着纸钱,见到两人,田大勇的目光停留在了姝予身上。
田大勇一脸惊诧,伸手使劲揉了揉眼睛。
“你怎么在这?”周翀问道。
“回禀大人,小民的妻子死得凄惨,小民夜夜不能寐,总是梦到她说,求我替她找到小妹,好好照顾她,所以,我今日就再来村口烧点纸钱给她,陪她说说话,好让她宽心。村里头,衙役们说案子还没破,不能进村,那我就在村口烧吧。”田大勇收回呆愣的目光,回着周大人的话,但眼梢依旧不住地往姝予身上扫。
周翀胡乱点点头,他是不信鬼神之说的,什么托梦找回妹妹,这话听着玄乎。
只是看他眼神不断飘向身边的人时,随口问了一句:“田大勇,你认识姜姑娘?”
田大勇迟疑了下,说道:“好似有些熟悉,姑娘可否摘下帷帽一看?”
周翀刚想说,你这好大的脸,我自己好奇得要死,也没敢让姜姑娘摘下帷帽一看,若是人家实在不愿,岂不莽撞了?
这世外高人么,行走江湖,便宜行事,对自己容貌遮掩一二,实属正常,周翀都已经替姝予想好了借口。
“田大勇,你——”思及此,周翀刚想喝住他,没曾想,下一刻,身边的女子已然先一步摘下了帷帽。
脸部轮廓柔和而清晰,一双美眸大而有神,小巧的鼻子高挺而直立,眉目清秀,唇红齿白,挑着冷冽的眉间,带着仿佛与生俱来的孤傲,真真让人移不开眼。
只一眼,周翀就愣在原处。
“我可是你故人?”姝予问道。
田大勇眼底闪过失望,讷讷道:“抱歉,姑娘,是我认错人了。”
姝予点点头,重新带回了帷帽。
经过这几日的修养,原本脸上的肿胀已经消去,之所以还带着帷帽,不过是她偶尔照镜子时,发现董无问那家伙给她换的这张脸太过显眼。
只是没想到,即便她换了脸,田大勇仅凭身形,就险些认出自己来。
但是想想也不奇怪。
田大勇和何兰香成婚前,一个住上河村,一个住下河村,虽然隔了二十里地,但是赶集什么的,总会遇到。
何家穷苦,何兰香作为长姐,经常拿着家中的鸡蛋或是后山捡的柴火去镇上卖,田大勇则能帮就帮,一来二去,两人就熟络了。
为了避嫌,大多时候,两人都带着何兰芝一道。
因着何兰香对妹妹的重视,田大勇对何兰芝也是视若亲妹,彼此熟络,觉得她身形熟悉也属正常。
“不碍事。”姝予转头看向神情怔怔的周翀道,“周大人?”
“啊?”
“我们去后山看看?”
“好。”
田大勇闻言,问道:“姜姑娘,周大人,你们是要去后山?后山地形复杂,还有野猪出没,若是不熟悉地形的,怕是不好爬上去,就算勉强爬上去,也容易在林中迷路。”
“小民自幼在上河村长大,常去山上捡柴火,可以为你们带路。”
周翀原想说不用了,他们带了好几个衙役一道,其中不乏附近几个村庄的,对这山里的地形应该也不陌生。
但没等他回绝,就听身旁的姜姑娘道:“那就有劳田大哥。”
他顿时哑然,偷瞄了眼姜姑娘,心中庆幸,还好拒绝的话没说出口,要不然就跟她唱反调了。
去后山的路上,姝予和田大勇并排,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周翀心中有些不得劲。
原本,姜姑娘说话的对象应该是他的,但插进来一个田大勇后,姜姑娘已经很久没和他说话了,全都变成了问田大勇。
虽然明知道,看卷宗,哪有直接问报案人来的清楚?姜姑娘也是为了查案。
但是,也闹不清楚自己这是什么心态,就是看着有些碍眼。
“这座山起初是没有名字的,也不是很高,但是连着前头好几座山,连绵不绝,大小一共七个峰,靠近我们附近几个村的这个山头最小,我们当地人叫它小七山。”
周翀见姝予的目光远眺其他几座山,立刻找到了话头:“姜姑娘,我们所在这座山确实不显,但是其余几座山头却是非常有名的,尤其是中间那座最高的山峰,叫做云雾山,它高耸入云,常年云雾缭绕,犹如仙境,又被元苍人称为神山。”
“元苍人给它取名?”
“哦,是因为那座山一半在我宁安国境内,一半在元苍国境内。不过你放心,那山极高,山顶常年白雪皑皑,是极寒之地,没人能翻越过此山。”
姝予没有说话。
这时,田大勇又道:“附近几个村的村民平时时常来这里拾些柴火,去集市上卖钱,要是运气好,能发现什么值钱的药材,那就走大运了。”
“哦?有些什么值钱的药材?”姝予随意问道。
“人参!是那种百年老参!”田大勇兴奋道,但很快神情又悲痛起来,声音也低沉了下来,“之前,小妹兰芝说曾在这小七山上挖到了百年老参。”
“我们当时还以为她在吹嘘,谁都没信她。不过,后来她将几根人参须拿到镇上的药店去卖钱,竟也换回了几两碎银,掌柜的说那可是百年老参上掉下的!若是能得到整根完好的人参,那就不是碎银几两,而是天价!”
田大勇似在回忆过往美好的时光,唇角渐渐上扬,有了笑意,“那次,小妹兰芝非要拿换来的几两碎银给兰香扯布做新衣裳,兰香假意答应,可是等到了布店,兰香二话不说,给兰芝挑了件她穿的尺寸的现成花棉袄,为此,小妹还和兰香怄气,两天没理她姐,她心心念念给她姐买新衣裳的,但没有多余的钱了。”
姝予微微蹙眉,“为什么只有几根人参须?把那百年老参挖出来,卖了不就有钱了么?”
“小妹说被人吃了,具体被谁吃了,我们也不知道。隐约听她提起过,说是在山上遇到了个奄奄一息的人,她那根百年老参都没有捂热,就让她拿来救人了。”
“后来,那人被救活后,不辞而别了,她也不知道那人叫谁名谁。”
“人参虽是天价,但人命哪是用银钱衡量的,好歹是救了一人的性命,小妹做的对,我和她姐姐没有深究此事,本来这人参也是她挖到的,随她怎么处置。”
周翀微微一愣,这个庄稼人倒是淳朴、良善,这世上多是贪财好色之辈,但田大勇既不贪财,同时,也能感受到他对何兰香的爱意和对何兰芝这个妹妹的疼爱。
这听一耳朵,那听一耳朵,姝予总觉得有什么细节被她忽略了。
暂且将这些事放一放,姝予凭着记忆,有意引领着人群往掩埋何兰芝的地方而去。
“咦?这里怎么有个深坑?”田大勇惊奇道。
他走上前观望,待看清时,神色立马慌张了起来,“周大人,姜姑娘,你们快过来看下!”
姝予知道,他必是看到了当初埋藏她的深坑。
几人上前。
那坑深陷,约莫能躺下一人的大小。
这还不算,坑里的泥土是新翻的,但是,和村中央泥土的颜色相似,呈现暗红色——那是被鲜血染红的。
“来人,开挖。”周翀招招手,后面的衙役上前干活。
原本以为会挖出什么……周翀和田大勇心中都有不好的预感,生怕挖出来的是那失踪的何兰芝的尸体,尤其是田大勇,他一双眼瞪大了,一眨都不敢眨眼地望着那个坑。
他觉得自己的手都在发抖,他害怕这个坑里埋的就是小妹。
但是,等众衙役往下挖了几尺,什么都没有。
他才稍稍把心放下些。
可是,下一刻,他不可思议地盯着那新被翻出来的泥土,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个污秽不堪的兰花荷包!
——眼泪瞬时就布满眼眶。
田大勇只觉得眼前一片天旋地转,险些没站稳,幸而被一直有所警惕的姝予一把握住胳膊扶住。
周翀见状,赶紧命人接过田大勇。
他则蹲下身,从泥土里捡起那个荷包,递到田大勇面前:“这个荷包你认识?”
“这是小,小妹兰芝的!”
田大勇抹着眼泪,颤声道:“她们姐妹俩,名字里有个兰字,兰香和兰芝都很喜欢兰花,小妹女红极好,时常去镇上找些绣坊的活计贴补家用,而拿回来的边角料,给兰香和自己都绣了个兰花的荷包。”
“兰香那个,兰花下方有个小小的香字,小妹兰芝的那个,兰花下方有个小小的芝字。”
“那日,我替兰香收殓,将兰香那个一并放进了她的棺木中埋葬,这是兰芝送她的,平日里她最宝贝这个。”
“眼下,原本属于小妹的荷包出现在这里……”田大勇泣不成声,“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小妹又在哪里?她是不是已经凶多吉少?”
堂堂七尺汉子满脸泪痕,双腿一软,双膝跪地。
妻子和未出生的孩子遭难,让他整日浑浑噩噩,活着犹如行尸走肉,但是这几天,妻子托梦给他,让他一定要寻到小妹兰芝,好好照顾她,又让他重新燃起希望,暗下决心,一定要完成妻子的心愿。
小妹一日没有踪迹,就还有活着的希望。
但如今在这荒山的半山腰的深坑里,发现被鲜血染红的泥土,还挖出了小妹随身携带的荷包……这说明什么?
田大勇颤抖着双手,捧起一抔泥土。
这得流了多少血,才能将这么多泥土染红……人流了这么多鲜血,还能活么?
在场所有人显然都想到了这个。
见他这副悲痛欲绝的模样,安慰的话都变得苍白无力。
许久,姝予缓缓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道:“不是没挖到尸体么?既然没有看到尸体,她就还有可能活着。”
田大勇抬起头,仰望着她。
有片刻的恍惚,他竟又将姜姑娘看成了小妹兰芝。
“姜,姜姑娘,你说的是真的?小妹还有可能活着?”
“没有尸体,不是么?说不定她清醒后,自己爬出去了,也有可能她被人救了。”
“这后山谁来啊?平日里,村民们捡柴火也都在山脚下,很少来到半山腰。”衙役中有人小声嘀咕了句,被姜姑娘狠狠地瞪了一眼,立马噤了声。
“你不是说,何兰芝以前也在这片山林中救过一个奄奄一息的人,救活后,那人不辞而别么?”
田大勇点点头。
“那有人经过这里,救了她,为什么不可能?要不,怎么解释,坑里没有尸体?”
田大勇原本已经消沉的目光又亮了起来,“对,对!小妹一定是被救了,她姐以前就说,小妹运气好得很。”
下山的路上,一众人沉默以对。
田大勇是还沉浸在深坑里挖出何兰芝的荷包的悲痛中;
周翀倒是想和姜姑娘说说话,但是,他频频瞄向她时,后者仿佛不在状态,神情有些严肃,只顾赶路,他也就不敢多说什么了;
殊不知,姝予不是不在状态,而是她已经在意识界里重新调出了何兰芝过往的记忆。
她似乎忽略了什么。
当初,她只调取了关于屠村和她临死前的记忆,以往在村中长大的十几年记忆,因为并没什么大问题,她只是简单翻看了下,跳着看的,并没有一一过目。
她先是翻看了死前一年的记忆,依旧没什么异样,就是寻常村女日常。
继续往前翻。
直到约莫是一年半前——
那日,她像往常一样,来后山捡拾柴火,不知不觉就走得远了,走到了半山腰处,还在往上走。
一不留神,脚下踩空,整个人向旁边滚落,撞到一棵粗壮的树时,才停下。
幸好摔得不是很疼,她站起身,低头拍着身上的泥土,突然,眼前一亮,那角落里竟有株人参叶,她不顾疼痛,伸手就去挖。
就像田大勇所说,何兰芝挖出的这株百年老参还没捂热,就贡献出去了。
她在下山的路上,听到浅浅的呻吟声,循着那声音,她小心翼翼地寻到了一处偏僻的山洞。
那里躺着一个男人,一个身穿宁安国士兵服,受伤严重,昏迷不醒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