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翀自小体弱,为了强身健体,家里为他请来武术师傅,教些腿脚功夫。
但他实在不喜舞刀弄枪的,也没这方面天赋,更喜沉浸在书海之中研读,所以,久而久之,武艺就懈怠了。
今日,这闹市街头,马匹突然暴走,横冲直撞,眼看就要撞到自己,他脚下就像生了根,一时竟忘了反应。
直到身子被踹飞出去,他整个人呈大字状,狼狈地趴在道路一侧,身体疼痛得不行,还没顾得上去看身后,只有侥幸捡回一条命的后怕。
他得赶紧爬起来,万一引起踩踏事件,这捡回的一条命也得没。
正想着,周翀踉跄地爬起,听到身后传来马匹的嘶叫声,声嘶力竭。
他转过身去看,刚才还横冲直撞的马匹,此时轰然倒地,连带着身后的马车都发生了侧翻,马车上的人这才狼狈地从车上跳了下来。
马身倒地,死因是被不知名的东西,从其中一只马眼入,戳透了整个脑袋,血肉模糊,现场一片狼藉,血腥气瞬间弥漫开来,让人反胃。
那马匹抽搐了下,终是停了下来,不再动弹。
而马头对着的方向,一个带着帷帽,身穿红衣的女子正立于前方,手中握着扁担的一头,另一头的前端已经被鲜血染红。
显而易见,刚才穿透那头发狂大马的脑袋的,正是那根不起眼的扁担。
只是扁担这两头圆圆,也不尖锐,她到底是怎么将扁担强行从马眼戳进去,并且还穿透了马脑袋。
周翀大为震惊,这力道和精准度,可不是一般人能为。
更何况,眼前站着的还是一弱质女流,竟有如此胆量,这要换做京城的姑娘,别说横道拦下发狂的马匹了,就是远远看见,怕都得捂着胸口,惊恐许久。
难不成,他对边疆的女子还了解不够?
多是这等勇猛果敢的女子?
周翀心中有诸多疑问,不等他发问,只见马匹上跳下的男子已经横眉冷对,怒喝那红衣女子。
“你什么人?竟胆大包天,目无王法,杀害我的马儿?我告诉你,这可是我部落的神驹,放眼你整个宁安国都未必有此等良驹,你今天不给我赔偿,休想离开。”那男子中气十足吼道。
他满脸络腮胡,身材高大,身穿长袍和马靴,紧扎腰带,显得尤为魁梧、彪悍。
看这身形和打扮,一眼便知,是游牧部落的人,而非宁安国百姓。
而与他面对面站着的,身穿红衣,手持沾染鲜血的扁担的,正是被姝予附身的何兰芝。
那毁容的容貌经“回春手”董无问一番鬼斧神工的打磨后,化腐朽为神奇,全然换了一张脸,她在看铜镜时,就知道,这神医平日里虽是嘴硬,但还是用了心了,大概是生怕自己砸了他的金字招牌。
但是,时间尚短,面部的肿胀还没消退,她暂时下巴处还绑着纱布。
为了避免被人围观,她戴着一顶帷帽。
“胆大包天,目无王法?难不成你在闹市街区,驾马逞凶,不顾往来百姓安危,就是遵纪守法了?”
那人倒是想辩驳两句,只是见那女人眼角一扫,他放眼望去,马车周围哀嚎一片,不少百姓因此而受累。
有的是为了避免那马车撞上,仓皇躲避,结果撞上了街道两边的小摊;
有的则是躲避不及,发生了人挤人的现象,一倒好几个,正躺在地上哎哟哎哟地喊疼;
总之,好端端繁华的街区,被他架着马儿一顿狂跑,丝毫不顾及人群的行为,闹得人仰马翻,损伤无数。
那中年男子丝毫不感到羞愧,反而挺了挺胸,洋洋得意道:“我已经在马上大喊,让你们避开了,谁让你反应迟钝,避之不及的?你们宁安国人长得矮小瘦弱不说,就连反应也比我们游牧部落慢半拍,怪得了谁?”
周翀好不容易爬起来,站稳,还没来得及发作。
在京城时,他一贯以自持冷静闻名,可冷静的人在听到眼前之人蛮横的言辞时,心中怒气也难以压制,刚要上前理论,只觉得眼前闪过一道黑影,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耳边就听到两道清脆的击掌声。
然后,就看着刚才还目中无人、万分嚣张的男子,一下子被踹飞出去老远,匍匐在地,一时没爬得起来。
周翀身子一紧,本能地伸手去摸了摸自己的屁股。
这动作,何曾相似。
“头脑简单,四肢也不见得多发达,说我宁安国百姓反应比你游牧部落慢半拍?呵……”后面的话,不说了,但是周围的百姓都知道这未尽之意。
——传说中反应不迟钝,动作不慢的游牧部落族人还在地上趴着呢,连人家小姑娘的衣角都没摸到。
至于人高马大,身体强健什么的,看来,也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
小姑娘这一举动,大大赢得了刚才受灾人群的好感,纷纷为她鼓掌叫好。
刚才还挑衅的游牧部落的中年男子,此刻竟然一反常态,没有反驳,也没了那嚣张气焰,趴在地上,愣是一言未发。
周围的人都在替那红衣女子叫好,替他们狠狠出了口恶气,他们边界小镇早就苦游牧部落久矣。只有周翀发现,事情并不简单,那中年男子面部表情扭曲,这不像是被人“以理服人”,倒像是受了很重的内伤,连说话都费劲了。
恰此时,人群被赶来的府衙中人冲散。
县令罗万全带着一众衙役姗姗来迟。
也没看到被人群挤到边上的周翀周大人,只看到场中趴着的游牧部落穿着的中年男子,再看向一旁已经被杀死的马匹,翻了的马车,对着手持扁担的姝予,厉声喝道:“大胆狂徒,竟敢在本官地盘上,打架斗殴,来人啊,速速将这女匪拿下,押入大牢等候发落!”
称呼姝予为女匪,声音严厉,面对地上趴着的人时,则是三步并作两步,亲自去搀扶,声音急切道:“不知阁下如何称呼?身子可还爽利?本官乃太平镇的县令罗万全。”
那谄媚的模样,让人看得作呕,周翀腹诽。
只是扫向周围百姓时,他心中大为震惊,原因无他——罗万全如此谄媚姿态,众人竟都像习以为常一般,脸上毫无波澜。
那罗万全好歹是宁安国的县令,职责应是保护一方百姓安宁。
但他此刻的所作所为,不分青红皂白,来了就要将见义勇为,打抱不平的女侠下狱,反而对罪魁祸首关怀备至。
他到底是宁安国的县令?还是游牧部落的奸细?
眼看太平镇衙役的双手就要触碰到那红衣女侠,周翀及时出声道:“住手!”
“周,周大人?你怎么在这?”罗万全眼含诧异,伸出去想要搀扶那中年男子的手僵了僵,悻悻然缩了回去,略显尴尬地搓着手,还不忘吩咐身边的人,“快,你们两个,先将那位大人搀扶起来。”
周翀见他见到自己,还不忘地上那游牧部落的男子,便问道:“罗大人,可是认识那人?”
罗万全一怔,摇摇头道:“不认识。”
“那你称呼他为大人?本官还以为你跟他是旧识。”
罗万全一下就听明白了周翀语中质疑的意味,他拉扯着周翀走到角落些,压低了声音道:“周大人,这游牧部落的人可不好得罪啊。”
“哦?此话怎讲?”
“你是不知道啊,这游牧部落的人好勇斗狠,我们这些人哪是对手啊。”
周翀脸色渐渐阴沉下来,“我看不见得吧?刚才那女子都能凭借一人之力将其拿下,游牧部落的人也不是人人都无敌,是罗大人你太过谨小慎微了。”
罗万全见这京官没见过什么世面,竟然不信他的话,也急了,“一个游牧部落的人当然够不上威胁,可这些部落的人素来团结,好拉帮结派,今日我们得罪了他们,他日,不知道他们得纠结多少部落里的人前来找茬呢。”
生怕周翀再说他胆小,罗万全立刻补上一句忧国忧民的话:“这苦的也是老百姓啊,我也是为我太平镇的百姓着想。”
此时的姝予也没有坐以待毙,这罗万全的人一开始被周翀喝住了没敢动手,但是见周大人都被罗大人给叫走了,就又有些蠢蠢欲动,就要拿下眼前的小女子。
他们拿游牧部落的人没辙,难不成还能拿一小女子没辙?
“啊——”
“哎哟!”
接二连三两声痛呼声响彻人群。
两靠近姝予的衙役已经被卸了胳膊,一把推到了刚刚将中年男子搀扶起来两名衙役方向。
这一撞,直接将站稳的三人又给撞到了,五人摔作一团。
咔嚓一声,也不知道是谁的骨头断了。
原本被搀扶着还能勉强站起的外族人,被其余四人一挤,一撞,两眼一翻,直接昏了过去。
这场景,别说多痛快了。
让太平镇上深受外族人欺凌的百姓感到大为畅快,纷纷跳起来,要为这位红衣女子正名——明明是那外族人闹市街道策马奔腾,害了不少人,红衣女侠仗义出手,将那疯马击毙,挽回了损失。
县衙门不但不抓那外族人,反而要抓救人的人,这是何道理?
难不成这外族人是人,本国人就不是人?
区别待遇也不待这样的!
平日里,小镇上一旦有外族人何本国人发生纠纷,县衙门总是站在外族人那边,让本国人受尽委屈,如今,这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再度扭曲事实?
罗万全的举动直接引起了百姓们的反抗。
“平时这罗腿子眼里就只有外族人,根本不管我们的死活,这女侠是为了我们的安危才出手的,我们可不能没良心,千万不能让他把人带走!”
“对!这水灵灵的姑娘家要是进了县衙的大狱,能有什么好的?保不齐脱层皮。”
“脱层皮都是往好里说的,我家邻居之前卖编织背篓,被外族人看上了他的东西,一言不合就开抢,我那邻居也是个硬气的汉子,死活不撒手,不但被两三个外族人围殴。原以为告到府衙,官府能给做主,结果,打人的外族人当天就被送了出来,他一苦主倒被那罗腿子扣在了大牢里,说他想要讹诈那几个外族人,收押关了半个月之久,你们说这还有天理么?”
“呵……哪来的天理?我们这些人都算是运气好的,没像下河村的村民那么惨,直接被灭村了,可是官府做什么了?据说京城来的大官都来了半个多月之久,除了不断把那上河村报案的田大勇叫来问话,可曾干过什么正事没有?”
“这事不是明摆着游牧部落的人干的么?他们难不成还要跪舔那些外族人?难道,我们老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
最后这两人说的话,彻底激化了矛盾。
老百姓还真就听进去了,下河村的村民是普通百姓,他们也是普通百姓,外族人能为了抢粮食,把下河村的村民杀光,自然就有一天,为了粮食,能把他们这些人杀死。
顿时,街上的百姓们同仇敌忾,将那十几个衙役,连同罗万全都围了起来。
罗万全这才开始害怕,恨不得把身子缩到周翀的身后去。
眼看局面恶化,周翀站出列道:“诸位,诸位父老乡亲,我宁安国的子民们,稍安勿躁,我正是受皇上和太后诏令,前来调查下河村惨案的钦差大臣,本人姓周,单名一个翀字。”
“过去种种,让大家伙受委屈了,但是,我跟大家保证,这仅是罗万全一人的想法,并不代表朝廷和皇上的意思。”
“你们是宁安国的百姓,理应受到朝廷的保护,而不应该为了取悦某些外族人,而苛责自己人。”
“你说的好听!我们这些年受的罪还少么?上头保护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了么?”
“就是!”人群中又爆发出附和声。
“还有下河村的案子,你们到底还要查多久?什么时候能查清?”
“对!我娘舅一家就是下河村的人,死状那叫一个凄惨,你们什么时候能给个答复?”
这一个接一个的问题,一下子打乱了他的阵脚,他没想到边界这边的百姓怨气如此之大,同时也暗恨那罗万全,整日报喜不报忧,还一味讨好外族人,肆意欺凌同族人,着实可恨。
“我跟大家保证,我一定——”
不等他说完,“你拿什么保证?你不过就是来走个过场的,不管查的到查不到,总归要走的,哪里指望得上。”
“就是!我们今日就要个说法,下河村的惨案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还不把那些外族人抓起来?”
正当周翀无可奈何之时,就听一道清朗的声音道:“各位,能否听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