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
女人穿着病号服,脸色苍白,面容憔悴,但依然不能掩盖其本身强势的特质。
虽然保养得当,但细看之下,还是能看出她已经上了些年纪,眼角有少许鱼尾纹,紧抿的唇角,多了几分冷冽的气质。
她的五官立体,眉眼清晰,眉目之间自有一股不输男儿的英气。
姝予发现,除了刚开始,看到房间里凭空出现了一个她时,这人的眼眸微微睁大,有些难以置信外,很快,面色便恢复如常,反而静下心,眼神犀利地打量起她。
她气质高雅,波澜不惊的模样,一看就出身不凡,受到过良好的教育,且拥有极高的修养。
“你是来带我走的?我应该是死了吧。”
女人一开口,虽然是疑问句,但是语气却无比肯定,她自有她的判断力。
姝予瞥了眼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的女人身体,又看向淡然的站在窗边的女人灵魂。
想必,她已经知道自己的灵魂已脱离了身体。
“让我休息会,再走,好么?”女人的目光落在窗外的草坪上。
若是姝予可以看到她的目光,她必然能从她的眼神里看到无限温柔,和她强势的外表,似乎格格不入。
但是,即便没有看到,姝予还是能从她下面的话中听出些许柔情来。
“阿琛小时候也喜欢踢球,但是我总害怕他会受伤。他很乖,总说最爱的人是妈妈。他爸爸不在意我们母子,他也不搭理他。他奶奶刁难我的时候,他会站出来反驳。”
女子的脸上漾出一丝极浅的笑意,她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之中。
那时候的阿琛又乖又听话,会心疼她,还立志要保护她,是她此生唯一的寄托。
姝予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楼下,那里的草坪处,有两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正在踢球。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变化的?”她眉头微蹙,努力去回想,“大概是他上小学三年级时,我第一次发现他爸爸出轨开始的。”
“之后,就是第二次,第三次……他每次都说他找到了灵魂伴侣,弃我这个霍太太于不顾,我的脸面被他狠狠地踩在脚底,而霍家那位老太太只会觉得是我无能,留不住丈夫,全是我的问题。”
“几次三番下来,我知道,我不能等待那个男人的回心转意,也不能去相信那位老太太的鬼话!我绝不能坐以待毙。”
“能改变命运的,只有我自己!为了我的儿子,我得振作起来,而不是将希望寄托给一个不负责的男人,等到那个男人的私生子,一个个地蹦出来,跟我儿子抢夺霍、戚两家的家产么?”
“霍氏和戚氏只能是我儿子霍戚琛的!”
她的声音凌厉,语气中没有一丝自怨自艾,只留下坚毅和对命运的不屈服。
姝予没有打断她,她昏迷后醒来,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在这里,记忆断片是常有的事,她也没放在心上。
既来之,则安之。
她习惯性的窜来窜去,四处游荡,然后就看到了这个灵魂出窍的女人。
姝予顺手就想收了她,但以防抓错人,她还是把生死簿翻开来看了下。
——又是一个阳寿未到之人。
姝予拿出回溯镜,简单地一眼掠过眼前女人的生平——
戚茹——宁市豪门戚家的独生女。
宁市是直辖市,有经济之都一说。
宁市的豪门圈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百亿资产的有百来位,但是,真正称得上顶级豪门,被人仰望的存在的,不出十位。
而戚家绝对排的进前十。
戚家已传五代,是宁市老牌豪门。到了戚茹父亲这一代,子嗣单薄,只有她一女。虽然戚家父母是联姻,但婚后,戚家父母非常恩爱,根本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戚茹在二十岁以前,是被父母娇宠着长大的,性子天真烂漫。
戚母对自己体虚,只给戚家生了一女而愧疚不已,但是,是个女人都不愿劝自己老公找别的女人生孩子的,哪怕是代孕。
而戚父从未轻视过戚母,他一直都在宽慰她:他们的女儿冰雪聪明,丝毫不输男子,等到她大学毕业,进了公司,他会手把手教她,将戚氏交到她手上。
然后,再给她招个婿,女儿便留在戚家不外嫁了。
至于这两年,戚父是存了心,想让戚茹再轻松些的,毕竟后面还有好几十年的辛苦,管理这么大的摊子,太过不易。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谁也不知道戚家父母会因为一场交通事故,意外离世,独留下涉世未深的戚茹急匆匆地从国外学校飞了回来,处理父母后事。
而等待她的是人人都觊觎着她家的商业帝国——戚氏,她四面楚歌。
戚家父母一死,各路牛鬼蛇神接连登场,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以帮扶之名,抢占戚氏。
戚茹虽然单纯,但她并不傻。
戚家父母还在世时,戚父就严禁叔伯过多插手戚氏的运作,即便是戚家老太太说话也不行。但是,如今戚父一死,等于戚家现任当家人没了,那些叔伯,连带戚家老太太都蠢蠢欲动。
就在戚茹被那些所谓的亲人轮番轰炸,逼得无路可走,就要交出戚氏的股权时,一个人的出现,改变了局势。
那个人便是戚父的多年好友——霍祥年。
霍祥年以强势之姿,支持她接管戚氏,并进入戚氏集团工作,接触戚氏日常事务。
有不懂的,没关系,霍祥年会无比耐心地亲手教她,替代了父亲的角色,对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戚茹本就聪明,名校毕业,在霍祥年的帮助下,最终击退了戚家那些居心叵测的亲戚,在戚氏站稳了脚跟。
正因为和霍家的关系近了,继而,她和霍祥年的儿子霍礼也熟络了起来。
以前她对这位比她大八岁的霍家哥哥没有什么印象,毕竟两人之间年纪差得有点多,也玩不到一起去。
但戚茹接触下来发现,霍礼的性格很好,热情开朗,体贴入微,给予了丧失父母的戚茹不少关心,也让她渐渐动心。
两人一开始是偷偷交往的,后来眼看瞒不下去,才和霍祥年摊牌。
戚茹以为霍祥年会欣然同意,没想到他却是很直白的反对。
霍祥年告诉她,霍礼并不适合她。
但是,那时候的戚茹极度缺乏安全感,失去双亲的她在霍家收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霍礼猛烈的追求让她难以招架。
最终,她嫁入了霍家,带着戚氏集团。
刚嫁进霍家那会,什么都好。
老公霍礼温柔体贴,整天拉着她游山玩水,还能时不时地给她惊喜;
婆婆任秋萍对她和颜悦色,处处关心,舍不得她干一点活计,总说只要他们小两口好就好;
公公霍祥年本就是父亲的好友,对她照顾有加,替她夺回戚氏,还手把手教她做生意,就是对自己儿子都没这份细心和耐心。
因为霍礼喜欢画画,大学也学的画画,毕业后没多久,自己成为了业界小有名气的画家,经常出去采风和寻找灵感,没少被霍祥年嫌弃,在他看来,霍礼就是不务正业,还不听话。
两人婚前,霍祥年再一次将戚茹私下叫到书房,苦口婆心劝说,让戚茹一定要考虑清楚,到底要不要嫁给霍礼。他曾直言不讳,霍礼配不上她,戚茹嫁给他,可惜了。
但戚茹急于想要一个家,还是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霍祥年为此还深叹了口气,说了句:“也罢,既然这样,我替你多看管着他就是,他要敢欺负你,看我不打死他。”
那模样像极了为女儿操心的老父亲,还惹得当时的戚茹泪眼婆娑。
可没想到,霍祥年会在他们婚后的第三年,因为突发心梗身亡。霍礼临危受命,进入霍家的霍氏集团接管董事长之位。
婆婆任秋萍替他找了不少帮手从旁协助他管理霍氏,同时,因为戚茹和霍礼的孩子霍戚琛出生,戚茹暂时从戚氏退了下来,将戚氏的话语权交到了霍礼手上。
因为霍戚琛是早产儿,生下来时体质较弱,在保温箱里待了近两个月,戚茹一门心思都在孩子身上,也就没有精力再去管理戚氏。
霍礼也不是什么管理型人才,于是,婆婆任秋萍便带着任家人以帮助霍礼更好处理公司事务为由,插手了戚氏和霍氏。
戚茹在家当了十年的家庭主妇。
头三年,是因为霍戚琛体弱,动不动就生病,保姆带着不尽心,戚茹心疼孩子,便留在家中亲自照顾孩子了。
等霍戚琛四岁了,霍礼在任家人的帮助下,逐渐在戚氏和霍氏站稳了脚跟。霍礼抱着她说,霍戚琛小朋友就一个人,太寂寞了,该再要一个了。
可惜在这之后,她却在没能生出一儿半女。
每次怀上没多久,总是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而流产了,但无一例外,都是她身体本身的原因。
连医生都说,戚茹可能遗传了她母亲体弱体虚的体质。
这让戚茹在面对霍礼和任秋萍时,总是带着几分歉意。
婆婆任秋萍让她别着急,在家好好休养,养好了身体,孩子自然而然就会有的,她感动不已,就这样休养着,这一养又是三年。
之后的四年,她在霍家的地位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霍礼不再对她嘘寒问暖,她只要一开口,他就会不耐烦地打断,说她什么都不懂,乱插什么嘴;而婆婆任秋萍也对她变了脸色,说她都流产了三个了,早知道她是这种体质,说什么都不能娶,影响了她霍家子嗣的延续。
还把小时候的霍戚琛因为早产引起的体弱,怪罪到了她头上,说是她戚家本来基因就不好。
那时候的任秋萍哪里还有当初,热心地拉着她的手,希望她嫁给霍礼时的热情?她尖酸刻薄的嘴脸,在此后的四年里,一直都是。
只是戚茹一开始信了她说的鬼话,对霍家、对霍礼心存愧疚,一直都忍着。
还有个最重要的原因,她想维持这个家的和睦,她想让她的阿琛在父母的悉心照料下,健康成长。
看到这里,姝予目光复杂地看向仍然看着窗外的女人。
现实究竟是怎么将一个温柔贤淑的女人,将一个事事以男人为先、家庭为重的女人逼成一个意志坚韧的女强人的?
而眼前看上去极为年轻,约莫三十多岁年纪的戚茹,实际上已经五十出头了,足以可见,年轻时的她该是多么惊艳。
戚茹依旧看着窗外玩耍的男童,口中还在碎碎念。
她说来说去,说的都是她唯一的寄托——霍戚琛,也就是她费尽心思培养出来的儿子!丝毫不提曾经在霍家受过的苦,也不提霍家母子对她态度的转变。
霍礼出轨,她不提;
转头就斩断了自己对爱情的期待,时隔十年,重新学习,重回早已被任家人掌控的戚氏,夺回戚氏的话语权,其中几分辛苦,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
霍母任秋萍如何挖苦、嘲讽她,她只字不提;
在戚氏站稳脚跟之后,就把手伸向了霍氏,在她步步为营的算计之下,霍氏很快也成了她的一言堂。
他们瞧不起她,觉得她不过是一个家庭主妇,除了柴米油盐酱醋茶,还会什么?
他们大概是忘了,戚茹本人曾是全球十大名校之一企业管理专业的高材生,虽然因为戚家父母的意外离世,她肄业了,但她的学习能力没有问题,同时,她还是有“商场巨鲨”之赞的霍祥年唯一一个手把手教出来的弟子。
就算是亲儿子霍礼,都不曾享受这样的待遇。
霍祥年从戚父去世,到他心梗离开,整整五年期间,都在用心去教挚友之女。
姝予明白,霍家母子对戚茹做的事,哪怕再过分,根本不能让她记挂半分,所以,她根本不屑去提。
父母离世的悲痛,没有击垮她;霍礼的出轨和薄情,没有打倒她;霍母任秋萍的两副面孔,没有让她气愤难当;霍氏和戚氏两大巨头企业的话语权争夺,也没有难倒她,反而让她成了商场上的铁娘子……
唯有霍戚琛——这个让她耗费了所有心神,占据她心中最柔软,也是最重要一处的儿子,才是伤她最深的,以至于她即便灵魂已经出窍,还耿耿于怀,始终放不下心中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