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时间,一晃而过。
这三天里,小院门口树上的鸟叫声少了,从后门进进出出的人多了,姝予只当不知,一概不管。
她窝在小院里,吃吃喝喝,没事便逗逗小丫鬟,日子过得倒也惬意。
一早,整个温府的下人们都在刘管家的安排下,忙碌起来。
这一忙,就忙到了傍晚时分。
因为沈涟雪在京城没有娘家,她在温府偏院出嫁,所以,不必出门迎亲,而温安廷本就不想要这门婚事,自然连绕着京城主街道走一圈的想法都没有。
只等着时辰到了,拜堂就是。
司琴站在小院的门口都张望了好一会,也不见刘管家的人前来通报,心里不由着急,来回踱着步,口中喃喃道,“刘管家这是怎么回事?吉时都快到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想前去前厅看看的,怎么连个吹吹打打的乐器声都没有,也听不见宾客们的喧闹声。
可少夫人跟前就留了个自己,她若走了,把少夫人一个人留在院中也不妥。
小丫鬟心里连带着对温安廷也有了意见,但偷瞄了一眼,正对镜梳妆的少夫人,怕她心里难受,还小声安慰道:“一定是我们院子离前厅太远了,所以才什么都听不到。”
“少夫人,不急的,我们不急,一会儿喜婆就来了。”
姝予挑眉看向她,温声细语:“我不急。”
她住的这个小院子离着前厅虽然远,但也不至于连敲锣打鼓声都听不到,她倒要看看那对娘俩又想出了什么招。
见招拆招就是。
司琴走上前,索性又给她摆弄起发饰来。
目光触及到她身上的红衣时,抿了抿唇,有点不认同道:“这衣裳好看是好看,但终归不如嫁衣正式,少夫人,这可是您的婚姻大事,不应该这般儿戏。”
姝予的指腹轻轻摩挲过身着红裳的宽袖,勾了勾唇角,“可我喜欢这衣裳。”
是啊,谁不喜欢呢?
——南都云锦,因色泽光丽灿烂,状如天上云彩而得名。
它又有“天锦”之称,寸锦寸金,是有钱都买不到的。
每年南都出产的云锦,数量极少,基本都进了宫,供皇上和后妃所用。
东锦国那位皇帝陛下的小心思,早在赠衣之时,便夹杂在了那三箱子红衣裳里,一并送到了她面前。
只是,送她出宫的高公公没有留意到罢了。
要不然,也不会这么轻易地把她送出了宫,而且还将她送回到温府。
司琴没见过云锦,自然不知道它的价值,而且这衣裳也不是少夫人亲手所绣,不是少夫人一针一线缝制的。
一个女子针线活做得又快又好,是一项向外人炫耀的资本,也会更容易得到婆家的认可。
司琴把这些说给少夫人听的时候,少夫人委屈巴巴地说,她自幼在山村长大,父母早亡,是吃百家饭长大的,简单的缝缝补补是会的,再多就不会了。
不饿肚子都难,哪有时间学这个,更何况,也没人教她。
司琴一听这话,心软得一塌糊涂,她没想到少夫人身世这么可怜,比她还惨,她爹娘虽然将她卖进相府为婢,但那也是没办法。
娘生了重病,实在没钱医治,家里还有一个妹妹两个弟弟,她是老大,是她主动要求爹卖了她的,好换些钱给娘治病。
进了相府,虽然她总是被老夫人刁难,但只要她规规矩矩,不想着爬大人的床,偶有打骂,她也能忍得过去。
如今,来到少夫人身边照顾,那日子简直是神仙过的。
少夫人知道她的难处,总是变着法子给她赏银,娘的病终于治好了,不用再照顾病床上母亲的父亲,也找到了稳定的活计,能养活弟弟妹妹们了,她家的日子眼看越过越好。
她除了尽心尽力照顾好少夫人,真不知道该如何报答她。
她想着不能让少夫人落了面子,就提出:要是少夫人不嫌弃,由她代替少夫人绣嫁衣。
时间是紧了点,但是,她有把握,若是她日夜赶工,半个月应该能绣得七七八八。
可少夫人说那太伤眼睛,怎么都不愿意让她绣。
再后来,婚期临近,少夫人便从角落里的三个大箱子中,翻出了她如今身上所穿的那件红裳。
刚过眼的时候,司琴就被那精美的图案、绚丽的锦纹所吸引,但回过神来,又觉得好看是好看,终究不是嫁衣。
可无奈,少夫人偏要穿它,她也只能依着。
换好红裳,梳好墨发,画好妆容,司琴看着铜镜中的少夫人出神。
平时就知道,少夫人容貌出众,今日一打扮,颜色更甚,虽然她没见过那九重天的仙娥们,但料想也不过如此。
就在司琴愣神之际,刘管家终于派人前来小院知会——该把少夫人搀扶出去拜堂了。
姝予盖着盖头,由司琴搀扶着出了院子,前往正厅。
半路上,右手边的司琴突然换了手。
“司琴?”姝予低声唤道。
一只肥厚有肉的手掌托住了她的胳膊,“少夫人,奴婢是喜婆。”
“司琴呢?”
“少夫人我在这,喜婆说这事得她来做,奴婢在她一旁陪着您。”
“好。”
临进正厅的时候,也不知是谁把司琴叫走了,姝予没有阻止,任由胳膊被喜婆那强有力的劲道拉着往前引。
姝予一脚即将踏进正厅,就像是触动了某个开关,厅中瞬间响起了敲锣打鼓的音乐声,那曲子完全没有美感可言,声音过于嘈杂响亮,像是要掩盖某些声音。
突然,姝予收回脚步,停在了门槛外。
身旁的喜婆表情一愣,涎着脸,凑近着,笑问道:“少夫人,怎么了?再往前走两步,我们就进前厅了,温大人和老夫人都在前面等着呢,误了吉时拜堂可不好。”
“我怎么没听到宾客的喧闹声。”姝予说罢,就要伸手去扯盖在头顶的盖头,被喜婆及时制止。
“这可使不得!盖头不能掀,哪有新娘自己掀盖头的?这可不吉利。”喜婆耐着性子解释道,“这不是有鞭炮声,还有锣鼓唢呐声么?听不到宾客的欢笑声,实属正常,您要是再走近些,就能听到了。”
“真的?”盖头下的姝予,唇角微微上扬,语气将信将疑。
“真,真的,当然是真的。”喜婆只想赶紧把温大人交给她的任务完成了,连忙应付道。
“那好吧,我们进去吧。”姝予提脚,直接走了进去。
姝予任由身旁的喜婆引着,来到了正厅中央。
突然,头上的红盖头被瞬间掀开。
伴随红色盖头飘然落地,姝予微眯着双眼,适应突如其来的光亮。
不等她反应,一碗不明液体便朝她身上泼了过来。
不偏不倚,浇到她身上,溅到她长发上,那腥臭的味道瞬间蔓延开来,好像是血液……
“这是什么?”她问。
“当然是驱邪的黑狗血,专门用来对付你这样的妖邪的。”温老夫人回道。
“道长,快做法,快些,她可厉害了,一旦让她施展出来,我们怕都不是她对手!”温安廷推搡着身旁法力高深的真人,温老夫人则站在他另一侧。
姝予抬眼望去,没有婚宴,也没有宾客。
正厅中央放着一张桌子,桌上放着贡品和香烛,桌前一个身穿黑袍、道士装扮的中年人,一手持着长剑,一手拿着黄色符咒,正在燃着的火堆前,开坛做法。
而温安廷和温老夫人则一左一右,站在那人两侧,憎恨的眼神看向她这边。
姝予抬眸的瞬间,玄青身形一震。
这人世间竟有如此绝色!
他心中一阵激荡,本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压根连道士都不是,平日假借修道名义,替人做法,到处坑蒙拐骗的他,顿时心生邪念,再看向那厅中的红衣女子时,眼底多了一丝急切和淫邪。
若得此等尤物,不得令人神魂颠倒,其乐无穷?
一想到这个,玄青心中更是一片火热,心痒难耐,当即对身旁的温安廷道:“大人所料不错,沈姑娘已经被狐狸精附体,所以才能性情大变,力气倍增,出手伤您。”
温老夫人一听这个,深信不疑,赶紧道:“真人,那请您一定要把这狐狸精收走啊,我温府上下当感激不尽。”
“只是,我看这妖孽已经修炼千年,法力高深,恐怕——”玄青说一半,留一半,他是懂如何调动人心的。
“真人,只要你收了她,酬劳什么都好说。”温安廷咬咬牙道。
玄青皱眉,似是愤慨地制止:“温大人,贫道不是那贪财之人,并不是为了钱财来你府上的,若不是念在你母亲年事已高,又苦苦哀求,贫道也不会远道而来。今日前来,贫道完全为了替天行道,阻止这妖孽为祸人间。”
“是,是,真人,您高风亮节,一定把这狐狸精给收了,不能再让她祸害我儿。”温老夫人连连点头。
“嗯。”玄青凝眉道,“酬劳就不必了,但是妖精我是必须得收走的,也是为民除害。”
“正是!”温安廷附和。
看着眼前三人旁若无人的讨论自己的去留,姝予缓步上前,一双美目一瞬不瞬地看向温安廷,淡然道:“温郎,这人是你找来的?”
温安廷见她靠近,连连后退,躲到玄青真人身后道,“你给我闭嘴,你根本不是沈涟雪。”
“温郎,我不是沈涟雪,又是谁?”姝予步步靠近,每走一步,刚才被泼在身上的血液滴落在脚边,她仿佛对那刺眼的血色和难闻的腥臭味浑然不觉。
她声音清朗:“三年半前,你我初次相遇,是在桃源村的村东头。”
“那日,我去取水,发现了昏迷躺在岸边的你,便将你救回了家。”
“你醒来后对我说,你是一介书生,前来投奔亲戚时,遭遇了山匪,你拼命逃跑,不知怎得就跑到了这里,体力不支,昏迷了过去。”
“之后,在你养伤的那些日子里,你教我读书识字,手把手教我写自己的名字,还道‘雪水渐涟漪,春枝将婀娜’,夸赞我已故爹娘必是有才学之人。”
“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得,我以为那是喜欢……我尝试着回应你……然后,越陷越深,被你利用……”
“拿话哄骗我,说想跟我一生一世的人是你;跪求我到墨晔身边去,收集情报的人也是你;让我隐瞒身份,变成乞丐女的人是你;想要杀了我,为你的‘大公无私’正名的也是你;如今——”
“我没有利用价值了,就说我是妖怪的人,同样是你……”
姝予一闭眼,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和之前被泼到的血液汇聚到一起,看上去就像是血泪,凄楚无比。
“少夫人……少夫人!”角落里,传来一阵哭喊的声音,正是之前被支走的司琴,“放开我!刘管家,求求你,救救少夫人,少夫人已经那么可怜了,求求你救救她,奴婢求您了……”
她被刘管家带的人禁锢在一旁,她拼命挣扎,跪倒在地,冲着刘管家使劲磕头。
“那是少夫人,不是什么妖怪……她善良、温柔、漂亮,那么美好的少夫人,怎么可能是妖怪,刘管家,您说句话啊!”
刘管家的眼里虽有同情之色,但,这毕竟是温府,而他是温家的管家。
玄青的淫邪之色更甚,这美人落泪,更是别有一番风味。
“你,你,别过来!站住!”眼见沈涟雪脚步不停,越走越近,温安廷挪动步子,躲到了玄青身后,“真人,有劳你,速速将这妖孽拿下!”
玄青心说,如此柔弱绝色的美人,你无福消受,还说她是妖,真真有眼无珠。
这世上哪来的妖?倒是便宜了他。
玄青正色道:“温大人,温老夫人,烦请您两位先站到贫道身后去,贫道这就做法,收了这妖孽,切勿伤了你俩。”
“好,好!”温老夫人赶紧退后。
玄青一边大喝一声:“妖孽,还不速速现出原形。”
持剑的右手挑了个剑花,左手的黄符就被他顺势贴到了沈涟雪额头之上。
眼看对方没有任何反应,玄青心中大喜过望,演戏要演全套,眼前这美人,他是要定了!
于是,贴完黄符,他又想伸手去拉美人儿的手臂,眼看指尖就要触及美人的胳膊,一想到美人入怀的美好,他心中一阵荡漾,眼中欲火熊熊燃烧,看向沈涟雪的眼神赤裸裸的,仿佛能穿透衣裳看过去。
下一刻,一声凄惨的尖叫声传来——
只见一条手臂血淋淋地被砍断,掉落在地上,而手臂的主人玄青,早已扔了手中的长剑,抱着自己左臂的伤口,痛哭哀嚎。
玄青的身前站着一个身材颀长,身穿紫袍的年轻男子,他手中的剑还未来得及回鞘,血一滴滴的,顺着剑尖滴落在地。
他的身旁,一左一右站着两个身穿黑衣的男子,相护其左右。
真就来了——姝予见到来人,便安心地“昏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