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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书吧 > 武侠修真 >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 > 第152章 深廷宫变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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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答滴答……

静谧明亮的书房,温暖如春的空气,连贯规律的水滴声。

咔嚓一声,漏刻中浮箭上的刻度来到了子时。

郭房心头一紧,身子一凛,神经紧绷,凝神竖耳,喃喃自语道:“终于还是到了。”

等待了近两个时辰,同时也纠结了近两个时辰,心绪此起彼伏,念头左右摇摆、不断反复。在此期间他想了很多,黑袍人的真正意图、黄绾的真实身份、父亲的离奇中毒……一连串的怪事接踵而来,相互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联系,却又迟迟拿捏不住重点。直觉告诉他不跨出这一步,将永陷深渊,而跨出这一步,进到的很可能是另一个深渊。在父亲入狱前,他过了四十年顺风顺水的日子,再大的事都有父亲顶着,前行的路全由父亲铺排,他只需要遵照父亲的意愿一步一步往前走。最近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为他遮风挡雨、披荆斩棘的那片天塌了,所有困难都需要他自己去面对和解决。好在还有一个同舟共济的黄绾,实事上的帮助还在其次,主要是精神上的支撑、劝慰和开导,不至于让他彻底的不知所措、无所适从。有黄绾的日子里,走得每一步,不说有多少高明,但至少走得踏实。而这一次,他亲手推开了黄绾,眼下的这一步跨与不跨、如何跨出,只能由他自己权衡和抉择。

“郭大人,久等了。”灯火明暗摇曳,一道黑影稳稳落下,黑袍人准时赴约,选了处不会把自己的影子投到门窗上的位置座下。

灯花重新绽放,光线恢复明亮。郭房仰视上方,一扇扇天窗严丝合缝的紧闭着;平视对方,神秘的黑袍人依然很神秘,着装打扮与之前别无二致。

嗞、嗞、嗞……

翻滚的开水涌出铁壶,有的跳跃飞溅、有的顺着壶壁下淌,或落到了滚烫的炭炉上、或溅到了冰凉的地板上,前者化为了一团团白色的热气。郭房正琢磨着开场的话头,见状便顺势说道:“今年比往年冷得早,虽是初冬时节,感觉好似到了仲冬。阁下深夜来访,想来这一路该是受了不少寒气。”说话间,冲泡了一杯热腾腾的香茗,“正好喝杯热茶,驱驱寒气。”将茶杯放至黑袍人触手可及的茶几上,心中虽虚,但还是想拉近与对方的接触距离,就近选座。

黑袍人背靠椅背,双手随意地搭着扶手,脚掌平实地踩着地板,从眼型变化上看,似在微笑,道:“郭大人似乎还未想好是否接受在下的帮助。”

“在此先行谢过阁下好意。”郭房拱手一笑,慢慢放下双臂,“但阁下并未告知具体的相助之法,谈不上接受与否。”

“郭大人请过目。”黑袍人用戴着黑手套的手递上两封信笺。

郭房接过一瞥,信封上分别写着:张佐亲启、陈寅亲启,“这是……”

“郭大人看完就明白了。”

郭房展信即阅,一奇二惊三骇,冷汗直流,到最后连信纸都拿不稳了,直接瘫坐在木椅上。

张佐,司礼监秉笔太监、东厂督主,原名张来运,前得势宦官张永义子。嫌“来运”太俗气,改名为“佐”。佐,助也,佐相天子,可见其志向。

书信的落款分别是张佐和陈寅,并附有各自私印。换言之,这两封信是东厂督主和锦衣卫指挥同知私下往来的信件,此谓奇。信中牵涉到了当今太子朱栽壡、皇贵妃王氏及内阁首辅夏言,此谓惊。信件的核心内容是王贵妃与夏言合谋,欲弑君篡位,扶持朱栽壡登基,此谓骇。

许久之后,郭房心神稍定,一定一思,更多的恐惧涌上了心头。弑君篡位是何等惊天大事,好巧不巧偏偏让他给碰上了,密信都看了,再想置身事外就只有一种可能。通常情况下这种事情在败露之前,知道内幕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当事人或者说参与者,另一种就是死人。

黑袍人一直静坐在侧,表情不得见,也无多余的肢体动作,隐约透着一股子悠闲自在,任由郭房自行消化和回味。

开弓没有回头箭,世上也没有后悔药。郭房牙根暗咬、追悔莫及,杀人的心都有了,奈何有心无力。事已至此,一味的懊悔埋怨是于事无补的,遇到难题最正确的做法就是想办法去解决,于是展开深入思索,陆续发现了诸多不合理之处。这一次他没有急于发问,意识到接下来的这番对话将关系到自身、父亲以及整个家族的生死存亡。这是真正的一念生死,他从未像今日这般慎重地对待过一件事情,再三默想盘算,反复整理确认,若非有黑袍人在场,他定要用纸笔将所思所想写出来,便于整合查漏。

许久许久,郭房暗舒一口气,清了清嗓子,提出了他的第一个问题:“阁下是何立场?”

黑袍人右手食指轻点木椅扶手,带着反问的口吻道:“倘若太子成功登基,郭大人以为国公大人能获释么?”

“太子年幼,此时继承大统,大权定当尽数落入夏言手中,家父必死无疑……所以阁下是……”

黑袍人低声一笑,不言而喻。

“那阁下想让我怎么做?”

“这个暂放一边,郭大人还是先来说说心中的其它疑虑吧。”

郭房干咳一声,避开黑袍人的目光,道:“张、陈二人均在京城,私下会面有的是机会,何必多此一举以书信往来,岂非自找麻烦,徒增无谓风险?”

“事情的主谋是王氏和夏言,但张、陈二人在整件事情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如此要员,若没点把柄在手中,怎能安心使用?”

“贵妃娘娘贤良淑德、宅心仁厚、淡泊名利、与世无争,堪称淑人之典范,对同处后宫的娘娘们尚且不愿争宠,又岂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郭大人似乎很了解这位贵妃娘娘?”

郭房听出话外影射,面露窘状,承认是犯了大禁忌,否认即推翻了自己的话,一时间想不出该如何回应。

黑袍人续道:“倘若真如郭大人所言,王氏是如何得到皇上恩宠、如何诞下皇子、又如何坐上皇贵妃之位?”一连串反问,再次令郭房无言以对,他与王贵妃仅有数面之缘,称作相识都勉强,关于王贵妃的为人品性主要来源于道听途说,确实缺乏说服力,干咳两声,转换话题:“夏言已然是当朝首辅,权势滔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必再冒如此大的风险另立新君?”

“郭大人忘记杨廷和、张孚敬了么?”

对于夏言的做法、心态、动机,别人或许不一定能理解,但郭房是完全能够理解的,且深度和广度几乎达到了通透的层面,他的父亲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郭勋的入狱,与其说是败给了夏言,倒不如说是败给了他自己被利欲充斥着的心,尽管他失败了,但也不能否认他是权力角逐这一游戏中的行家。郭房身为翊国公嫡长子,自幼锦衣玉食、受人拥簇、好不风光,过着大部分人遥不可及的日子。身份使然,打出生起就浸身在满是权力味的氛围中,耳濡目染,早早的让他明白拥有权力的好处有多大、权力对人的诱惑有多大。见过太多追名逐利的人,前赴后继、费尽心机、不计后果,甚至是不择手段地加入到权力的争夺中,成功了欣喜若狂,失败了家破人亡。渐渐也让他明白了权力的另一面,追求权力很困难,拥有权力很危险。他没有异禀的天赋,没有卓绝的才智……甚至连一技之长都没有,但他有一双善于发现悲剧的眼睛和一颗淡泊名利的心。纵然他赤裸裸的生活在一个充满着无数巨大诱惑的客观环境里,却没有迷失其中,恰恰相反让他更早、更广的看透了许多事情。为了解救父亲,为了保全家族,他被迫进入到了权力争斗的漩涡中,然而他似乎并没有完全意识到这一点。他理解夏言,但这个理解的成立是需要一个前提的,因为他对夏言与王贵妃合谋篡位这件事情本身就抱着极大的怀疑,他对黑袍人的立场也心存怀疑。

所以接下来他的这番话,明里是质疑夏言,暗里是试探黑袍人,“且不说贵妃娘娘和夏言所谋之事难度如何,就算侥幸成功了,夏言如愿成为本朝自开国以来第一权臣,但太子总有一天会长大的,也会明白他的皇位是怎么得来的。他虽然没有真正参与其中,可作为最大的受益者,无论如何是不能置身事外的。到了那时,太子为了撇清弑父污名,巩固自身权位,必拿夏言开刀。夏言入仕数十载,已然功成名就。期间虽不乏暗昧之事,与我郭氏一族也是仇隙甚深,但凭良心讲,他还是做了不少利国利民的实事,大体称得上是一名良臣。以今时为节点,来日史官笔下,亦或后世评价,都将褒多贬少。篡位之举,撼动乾坤,不管结果成与不成,夏言都是在玩火自焚、自掘坟墓,终将落得晚节不保、遗臭万年的凄惨下场,一世英名一朝尽毁。这个道理夏言没理由不懂,阁下以为如何?”

“夏言干冒天下之大不韪,其中的道理普通人不明白,难道身为贵胄的郭大人也不明白?倘若换成国公大人,想必会有和夏言一样的做法。”

“阁下这话何意?”

“郭大人无需饶舌兜圈,有何质疑尽管说来就是。”

郭房面皮紧绷,垂目望地,忽而抬眼,道:“阁下是从何处得到这两封密信的?”

“自然是从王氏和夏言处盗取的。”

“密信如此重要,收藏者必定十分的小心谨慎,时时会去查看,很快就会发现密信被盗。”

“盗取之时,用了两封假信替代,只要不起疑,就不会拆封,只要不拆封,就发现不了信封里其实是两张白纸。王氏和夏言皆是手眼通天、才智绝顶之辈,只能隐瞒一时,想要让他们长时间不起疑是不可能的,所以这两封信今晚必须还回去。”

“既然得到了如此重要的物证,为何不直接向皇上禀报?”

“信是张佐和陈寅写的,但是只凭这两封信就是想坐实他二人的罪行尚且大有难度,遑论王氏和夏言。冒然奏禀,必遭反咬,倒不如暗中谋划,循序渐进,待到时机成熟时再予以致命一击。”

“阁下这话在理,却有舍近求远之嫌。若是利用密信去劝服张、陈二人,给他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岂不更省事?”

“古往今来,弑君篡位者只有成王败寇、非生即死,何来戴罪立功一说?况且张、陈倒戈,就一定能揭露王氏和夏言的罪行?”

“难道除此之外就没有其它证据了么?”郭房有意停顿,连着对答如流的黑袍人这次并未接话。郭房续道:“既无其它真凭实据,阁下是如何断定贵妃娘娘和夏言私下串通,欲行大逆之事?”

黑袍人迎上郭房目光,道:“密信是从王氏和夏言处找到的,足够证明二人与这事的关系;此外有人曾不止一次看到王氏和夏言私下密会。”

“是何人曾不止一次看到贵妃娘娘和夏言私下密会?”

黑袍人再次缄口,右手食指轻点木椅扶手。

“既然有人看到贵妃娘娘和夏言私下密会,那就能把密信这一间接证据转化为直接证据,人证物证齐全,夏言一干人等何处遁形?”

滴答滴答……

源自漏刻的水滴声依然连贯规律。

嗞、嗞、嗞……

炭炉上的水又开了。

“呵呵呵……。”静默许久的黑袍人笑了,声调平直,不带情绪,“是时候让郭大人见一见那个人了。”

在郭房毫无防备的时候,事态的走向忽然又转了个大弯,脱口而出道:“见谁?”

“郭大人去了就知道了。”

“去哪里?”

“紫禁城毓德宫。”

“现在么?”

“明晚子时。”

郭房的心神又一次受到了巨大的冲击,简单的几句对话,旧疑问的基础上又增添了新困惑,遮挡在眼前的迷雾愈发浓厚,让他寸步难行。脑仁出现了似要炸裂般的阵阵疼痛,消极负面的情绪紧紧地缠绕在心头,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傻子、一只提线木偶,一颗算盘珠子,任人摆布。想要争取主动,竟不知该从何着手;想要退却,既是寸步难行,又能往哪退?他所面对的困扰,一半是别人施加的,另一半则是自己给自己强加的,只可惜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如果他能从自我的禁锢中跳将出来,就会发现处境并没有原先以为的那么糟糕,局势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混乱,迷雾其实不是迷雾,不过薄薄一层,顶多算是起着点缀作用的薄雾,它的后面一片天高地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