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午夜,紫禁城玄穹宝殿内一场斋醮科仪方才落幕,杨金英、杨玉香、苏川药跟其他数百名宫人一样,暗松一口气,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列队穿行于宫门壸道间。一路上个个缄口垂首,除了整齐的脚步声,再无其它多余的声响,直到进入各自的卧房,才敢松懈叹气。
杨玉香和苏川药不洗漱、不脱鞋、不宽衣,直接瘫倒在床上,连手指头都不愿意再多动一下。为了准备这场斋醮科仪,她们从昨天清晨采集完露水后,就一直忙活到现在,中间隔着的一整个夜晚也未曾合眼歇息。所以今天凌晨负责采集露水的是另一批宫娥,用接近两昼夜辛劳换清晨一场大规模的重责,算是一种另类的幸运。
但杨金英她们庆幸之心泛泛,因为接下来她们将面对更为繁重的任务。其一,总量不变,参与人数锐减,即个量大幅度增加;其二,增加的不仅是个量,还有巨大的精神压力,相较于前者,后者更容易将人压垮。她们不知道在这样极高强度的身心俱疲中自己能够坚持多久,十天、七天、三天,或者是明天醒来就崩溃了,亦或睡下后就再也没能醒来。现实的残酷,让她们在某些瞬间对那些挨打受罚的同类们生出了羡慕之情,就算被打死,也不见得全是坏事,正好一了百了,彻底解脱。当然,羡慕归羡慕,真要她们主动去招惹惩罚,又是万万不敢的。
不管是现在的三人,还是以前的四人,杨金英都是最累的那一个,稍稍年长的她总会竭尽所能的帮着小姊妹们多做些事。这是极其难能可贵的,一名富豪给落难者一口吃的和一名贫农给落难者一口吃的,当中的意义是不一样的。
“你们两个别睡着了。”杨金英提着木桶说道,“我去打水,洗漱完了之后再睡。”二人含糊其辞地应了声。
“啊!”苏川药忽然发声尖叫,抱着右腿蜷缩在床,面露痛苦之色。
杨金英正要出门,见状急忙丢下木桶,上前问道:“川药你怎么了?”杨玉香吃力地仰起身子,疲惫中带着关切。
“我、我……”苏川药痛的说不出话。
杨金英道:“是腿抽筋了吗?”
“嗯……”
“别缩着,快把腿伸直!”
经过杨金英一番搓揉按摩之后,苏川药的右腿慢慢松弛下来。杨金英柔声问道:“好些了么?”苏川药未语先哭,越哭越凶,泪水簌簌,淌过面颊,沾上衣衫,一头扎进杨金英怀里,边哭边道:“金英姊姊,我怕!这皇宫我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了,我想出宫!”杨金英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可那又能怎样?无尽的苦楚,化作一声凄凉的怅叹。杨玉香深受感染,泪水如决堤洪水般夺眶而出。
三个可怜人,怀揣着绝望,相拥哭泣。
苏川药突然止哭,语带恳求道:“金英姊姊,要不你行行好,找根绳子直接把我勒死吧!”
“你这傻姑娘,说什么胡话呢?”
“我没说胡话,这般活着,还不如死了!可自寻短见我又不敢……”
“唉——!”
苏川药的“不敢”除了没有自杀的勇气,还有另一层意思。在朱厚熜身边当差又累又险,承担着双重压力,很多宫人因受不住这份苦,纷纷以自杀的方式寻求解脱。之前提到的二百五四人,只是受罚至死的数量,若算上自杀者,这个数字将突破四百。为了抑制自杀的势头,朱厚熜别出心裁的颁布了一条“限缢令”,宫人自尽大多选用上吊之法,故称为“缢”。自尽者,以抗旨罪论,祸及家人。此令一出,效果显着,鲜有自尽者。
杨玉香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道:“陈公公之前说过只要我们能立功,就有机会出宫!”苏川药一脸沮丧地接话道:“立功?像我们这样的人能立什么功?只要不闯祸就谢天谢地、阿弥陀佛啦!”杨金英点头道:“是啊!就算你不去招惹祸事,祸事也会自己找上门来,保不齐是哪天我们就……想躲都躲不了,今早的事情就是最好的例子!”
杨玉香稍作迟疑,支支吾吾道:“要是我们把其他宫女们背地里做得那些事情……”
“玉香!”杨金英沉声打断道,“你怎么能有这般想法?”
“我……”
“你要是真这么做了,招来的只会是祸事!退一万步讲,就算能立功,你的良心能心安么?”
“我……”
苏川药附和道:“金英姊姊说得对,玉香你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
杨玉香小脸通红,羞愧低头。
杨金英道:“算了,都别胡思乱想了,这种话以后不光嘴上不能讲,就是心里也不能想!我去打水,洗漱完了就早点睡,睡不了两个时辰又该去采集露水了。”刚一起身,房内忽然响起了一道枯哑的说话声:“想立功还不简单,眼下就有一个绝佳的立功机会,就看你们敢不敢。”
“谁?”杨金英本能地出声发问,许久不闻回应。三个人六只眼交相环看,房内除了她们三人,再无第四人,而听声音,说话之人明明就在房内。作为三人中的顶梁柱,杨金英暗暗咽着唾沫,操起木枕以作防身,上看房梁,下查床底,翻找衣柜,寻遍所有房内能藏人的地方,毫无所获。房间就这么点大,不在这些地方还能在哪?
苏川药怯生生地说道:“会不会是我们听错了?”杨玉香否定道:“如果是一个人听错了有这个可能,总不至于我们三个人都会听错!”顿了顿,瞠目道:“不会是碰到鬼了吧?”这话不仅吓了苏川药一大跳,把自己也给吓到了。
杨金英道:“别自己吓自己!我们都是这个世上最苦命的人,就算是鬼找上门,也不会害我们的!”说话间正要放下木枕,那枯哑的声音再次响起:“这话倒是说对了。”这一次三人听得分明,声音就在房内,甚至就在耳边,杨玉香和苏川药吓得抱作一团。杨金英捧着木枕原地打转,颤声问道:“你到底是人是鬼?”
“人和鬼有区别么?”
三人听了这话,恐骇之中又多了份莫名其妙,三岁小孩都知道人和鬼有着天壤之别,对方却提出这样的问题。
“若想立功,后天此时去毓德宫,自会有人告诉你们该如何立功。”
杨金英道:“什么意思?请把话说清楚。”先后问了三遍,均无回应。
许久之后,苏川药眼珠乱转,缩脖蜷身,轻声问道:“走了吗?”杨玉香声音打颤:“不知道,可能是吧。”二女冷汗涔涔,相拥更紧,同时回过味来,双双凛身,四目相对,异口同声道:“毓德宫!”
毓德宫,原皇贵妃阎氏寝宫,现被宫人们背地里称作鬼宫。多年前,阎贵妃为朱厚熜诞下皇长子朱载基,然出生不足两月便早殇。朱厚熜为此痛心不已,罢朝多日,以示哀悼,并追封为哀冲太子。阎贵妃更是伤心欲绝,以至神智错乱,不管太医们如何绞尽脑汁、正奇并用,都扼制不住日渐严重的趋势。
阎贵妃白日里发呆干坐,一坐就是一整天,不换地不进食,任谁呼唤都不予理睬。
晚上睡着了就梦游,目光呆滞,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关键是她还会武功,尤其是轻功很是了得,活脱脱似荡在空中的游魂,被吓到的宫人成百上千。梦游的区域主要在她自己的寝宫和坤宁宫之间,后者是皇后的寝宫。根据当时的口供和证据,朱载基早殇系皇后张氏暗中指使他人所为,她也因此获罪被废黜。然后方氏成了新一任皇后,阎贵妃的不定时骚扰,弄得她焦头烂额、寝食难安。但朱厚熜对此一直保持沉默,她只好默默忍受这一切。
晚上若没睡着,就嚎哭尖叫狂笑,凄厉无比,动静极大,周边几座宫殿都受到波及。这种情况持续了很多年,成了以方皇后为首的众多人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即便阎贵妃过世已将近两年,心里的阴影丝毫没有淡化,时常能听到某个宫人说他昨天晚上听到哭声、叫声或笑声了,跟着就会有一大堆人出言附和,诸如他们也听到了云云。
阎贵妃死后,毓德宫一直处于空置中,围绕着它衍生出了许多新的离奇荒诞的故事。使得这座寝宫变得愈发阴森可怖,人人敬而远之,连巡夜的侍卫都是能避则避,争相推诿对这一块区域的巡视。
杨金英再无心思打水洗漱,惴惴上床。
苏川药问道:“金英姊姊,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啊?”
杨玉香接话道:“是啊,我们连说话的、说话的……是人是鬼都不知道,如果不按他说的做,他会不会来报复我们啊?如果按他说的做,那毓德宫也太、太、太瘆人了!”
杨金英摇头道:“我也不知该怎么办?总觉得这事有些怪怪的,哪里怪又说不上来。”
苏川药灵光乍现,兴奋提议道:“要不我们去找陈公公?”
杨玉香眉眼上扬,道:“对对对,陈公公这么聪明,又会武功,如果他肯帮助我们,那就一切都好办了!”
杨金英皱眉道:“这个怕是不妥,弄不好会连累陈公公的!”
苏川药好似被当头浇了盆冷水,耷拉脑袋,道:“说得也是,要是把陈公公这么好的人给连累了,那罪过可就大了!”
三人讨论许久,也没能得出定论,杨金英总结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们这么瞎讨论也没用,还是赶紧睡吧,不然不用等到后天晚上,就是明天咱们都挨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