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君则回到住的地方已经很晚,却是只字不提自己见过胡公的事情。他把给何杏买的药递给她,见她似乎是有心事。
“你这是怎么了?”
何杏有些担忧:“今天我去后山想采一些草药捣碎了给阿母敷在伤处,谁知道一个人去后面的时候,总觉得有人跟着我。”
“真的吗?可确定,或者知道来人身份吗?”
何杏摇摇头:“我并没有见到谁,不过我隐约有听到脚步声,虽然很轻,可还是能被察觉。君则,我们在重庆应该没有再多仇家了吧,真不知道今天跟踪我的人是何用意。”
他有些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心里一下子蹦出来的却是李博台的脸。
因为没有胃口,李君则只是随便吃了一点东西就回房间了。明月当空照,时间并不很晚,何杏推门进去的时候,李君则已经推门侧身睡觉了。
她轻手轻脚地熄了灯,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躺下来,也不敢乱动,生怕吵醒了他。很快她也安静地闭上了眼睛,进入了梦乡。
李君则听到她清浅平和的呼吸声,不着痕迹地翻了个身,在黑暗中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并没有睡着,此时借着照进窗户里的月光看着何杏的脸。如此安然平静,世俗的纷扰仿佛全都被她的睡颜轻巧融化成水,洗涤着他烦躁的心。
他隔空伸出手,想摸一摸她的脸,却不知为何又放下了。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和胡公的对话似乎还在耳边。
如若要潜伏在外公身边,何杏的身份是个大忌讳,如果有她在,外公绝对不可能放心地相信自己。可是让何杏离开,他怎么能狠得下心?
她是老天赐给自己的一个宝贝,开朗可爱,如同一朵怡人的解语花,伴随着他度过那些苦涩苍白的时光。何杏早已是自己生命里的一部分,就像是身体上的一个烙印,她离开,他的皮肉骨骼也大概失去了一块。
然而外公多疑,心思细腻深沉,绝非他们合伙演一场戏做给他看那么简单。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游走在生死边缘的游戏规则,由不得半点含糊。
毕竟再逼真的一幕戏,终究不是真实,早晚会露出破绽。除非本身就是真实,才不会让人怀疑。
更何况,正如胡公所说,日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谁都不会知道。他即将面对的人,不再是从前和蔼可亲的外公,而是一个深不可测的侵略者,用一双冰冷的手,把战争推到一个毫无人性可言的制高点。
外公可以为了战争在中国沉浮几十年,可以为了利益把女儿嫁给傅南山,又因为利益流失步步设局地要了傅南山的命,在他的执着面前,亲情只是一道浮光掠影。
即使他是如今外公在这世上的唯一亲人,若有一天外公知晓他接近自己的目的是为了找到工厂,摧毁阴谋,恐怕到那个时候,他也会成为一个该死之人。
胡公问他,扛得起吗?他说扛得起。可是他不敢在这个承诺里加上何杏,他死不足惜,甚至在答应胡公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只是何杏如果因此受到牵连也丢了性命的话,他一定不会原谅自己。
李君则凝视她孩童般纯真的颜容,在心里轻轻说:“我不该让你再留在我身边。”忽然有眼泪落下来。
天一亮的时候他就醒了,阿母在河边洗衣服,见他要出门:“小少爷怎么起的这么早,这是要到哪里去?”
“出去转转,你不用管。”
他是去了外公那里,上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是昏迷的,醒来之后被人送走是从后门离开,且夜色暗黑,路上的风景都看不真切,不过他记忆力十分好,勉强能记得这条路,独自一人摸到了那座宅子里。
李君则敲了敲门,没一会儿有人开门:“你找谁?”
“我外公住在这里。你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我是李君则,想见见他。”
“这里没有什么你的外公,我也不认得你,你认错地方了,还是赶紧走吧。”
他随手要关门,李君则一下子把门给抵住了:“我绝对不会认错地方的。你进去通报一声,他一定会见我的。如果他不见我,我就在外面等着。”
开门的人犹豫了一会儿:“你先等下,我进去问问。”
说着就把门给关上了,过了一会儿又有人来开门,这一次出来的正是他外公身边的亲信童秋。童秋恭敬地朝着李君则鞠了一躬:“小少爷,您怎么来了?”
“秋童,我想见外公,我想他了。”
“老爷子并不在府上,您还是改日再来吧。”
“外公在哪里?”
“出去游山玩水了,也不知道何时才会回来,这样吧,等他老人家从外面回来了,我一定会第一时间告诉他您来过这里,到时候自然可以见面了。”
童秋说话的时候并不稳重,说话的时候也目光有些游离,李君则慢吞吞地说了一句:“是吗,那好,那我就等外公回来了再过来吧,你不要忘了告诉他我来过这件事情。”
“那是自然。”
等门再关上,李君则一脚踢开了脚下的石子,掉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宅子,知道其实李博台是在里面的。
然而外公却并没有见自己,很明显,李博台一来是怕和外界有太多交集会被其他人发现行踪,最重要的还是,外公打心底来说并不放心他。
一连数日,他都为此心情抑郁,想着该怎么样才能逼外公主动提出来见自己。
很快,就是傅南山头七的大日子。
傅家拆了人送信来,让李君则晚上务必过去一趟。他想了想,只当做没有看到那封信,始终在家里没有出门。
傅世钦在家里等的很着急,连带着上一次下葬的时候李君则没有过去的事情,沉淀在他心里。
月姨也一直叹着气:“怎么会这样呢?我当时把翻找出来的他生母的遗书已经交给他了,君则看过了以后分明是有情绪波动的,我看得出来他是相信咱们傅家其实没有做出那种事情的,照理说他应该已经明白了你父亲的苦心,为什么现在仍然不肯露面?”
“太不像话了,他是要父亲泉下有知也不得安心吗?我亲自过去一趟,非要他给一个交代不成。”
说着傅世钦让人备车很快地到了李君则那里,连敲门都忘记了,一脚把门给踢开了。谁知道就看到李君则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半睡半醒,看起来悠哉自若,丝毫没有纪念父亲的意思。
傅世钦心里的怒火腾腾,见此情景一下子握紧了拳头,三两步走到他面前,对着李君则就是狠狠地一拳:“在你眼里何时还有过父亲,他被你害死,我和母亲都念在你是无心之过,不愿意跟你再多计较,可如今三番两次地让你给父亲送行,你就是这个态度吗?”
“我从前就说过,他是你一人的父亲,与我李君则无关。这么多年来,只有你一人备受他的关心和爱护,我一直是被忽略冷淡的那一个,凭什么让我缅怀他?”
“你真是没有良心。李君则,你的心是被狗吃了吗!果然你是随了你外公的样子,冷血无情,说起来你的身体里还流着日本鬼子的血,难怪这么不是东西。”
李君则冷笑了一声,漠然地推开了他:“你不准侮辱我的外公,我不管他是什么身份,中国人也好,日本人也好,他都是我从小到大最敬爱的人。相比傅南山从来对我的漠不关心,我外公才是我最亲近的人。”
“你眼里难道没有是非吗?你外公就是个不折不扣地叛国者,他身上的罪孽,死一百次都不够来赎罪的,事到如今了你还如此不明道理地向着他说话,实在是太可笑了。”
“你给我闭嘴。”李君则忽然从椅子下面拔出了枪,指着傅世钦:“从我这里滚出去,以后不准再来。否则别逼我开枪了。”
何杏本来是站在楼上,乍一看到这一幕吓得花容失色,连忙大声喊了起来:“君则,你在做什么,快把枪放下。”
李君则的手依然维持原来的样子,何杏从楼上匆忙下来,就要夺过他手里的枪,却被李君则一用力一把给推开了,她没防备,一下子跌在了地上,手上的皮都磕破了一层,很快见了血。
傅世钦万没有想到李君则对自己不客气也就罢了,连对何杏他都是这样不留情。他心里对何杏的情分虽然说已经极力压制,但毕竟仍未曾磨灭,所以此时心里一抽,下意识地就蹲下去扶起她:“何杏,你没事吧。疼吗?”
她摇摇头,面朝着李君则:“君则,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为什么要对你哥拔枪,你之前明明有跟我说过,你后悔了,你对不起你父亲。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你若知错能改,他们都会原谅你的,可现在这般模样是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