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最近二十年来,几乎每年都会来一次阳间,来一次热泽。倒也不是早早的就嗅到了那位魔王即将转世投胎的气息,到了他这般境界,真的就是泰山崩了他也依旧心如止水,该来的总会来,逃不掉,躲不开。
正如与崔府君一千年前的约定,他从未想过要做老赖,对这至高无上的权利也从未留恋过。是世人错看了他,错看了佛。
他是佛,是阴司地府至高无上的统治者,一千年来哪怕是当初的崔府君再谈得来,也不是所谓的志同道合,更谈不上朋友二字。
世人认为,他是高高在上的佛,没人有资格配做他的朋友。
但,他心底里,却有那么一个人,他看不透,猜不透。
他想了二十年,看了二十年,问了二十年,但哪怕他是地藏菩萨,却依旧难断那人的善与恶,过与错。
城北郊区有一座近年来刚起的小庙,小庙不大,没挂匾,殿里供奉着的是地藏王菩萨法身像,不过,香火少的可怜。
里边只有一个年逾六旬的和尚,有时候和尚粗心,十天半个月都记不起给菩萨上供烧香。对此,菩萨每年来也没责问过他,早就习以为常了。
与之这简陋不能再见喽的佛殿比起来,四周修砌的一圈二层小楼里倒是热热闹闹,哪怕到了后半夜,依旧传来孩童们的嬉戏打闹。
谛听走在前边,推开庙门走了进去。
佛殿的门虚掩着,自家主子的法身像上已爬满蛛网,供桌上缺茬的盘子里,几颗苹果已经烂的长毛了,几只蟑螂趴在上边啃食着,好不惬意。
“哎!”谛听苦叹。
他想不通,为何每年菩萨都要来此,这完全是自取其辱。
可菩萨又偏偏乐此不疲,每次还不忘从别的自家庙宇中带几个供果,来这儿替换烂供果。有那闲工夫,自己吃了不就成了吗?
“脱裤子放屁!”
“……”菩萨。
谛听魁梧的身躯猛地一哆嗦,直娘贼,这特么是谁道出了自己的心声,要不要这么精准?
说话的不是谛听,而是二楼那个正在伺候娃的老和尚。
这座庙宇,在和尚最口叫庙宇,但在世人眼中,在菩萨眼中,它更应该叫“儿童收容所”。
别看小庙不大,可这么多年来,老和尚足足收容了二百多个孩子。
二楼靠左的一间屋子里,老和尚正在哄一个三岁男孩睡觉,这孩子最皮,每天晚上不但自己不睡觉,还搅的其他小伙伴不得安宁,无奈,老和尚只好给他开了个单间。
三岁的孩子最是恼火,对自己的生理反应还有些把控不住。
这孩子放屁总是会不小心崩出粑粑,所以老和尚对他说,放屁之间要脱裤子,没毛病。
菩萨是这里的熟客,自然不会跟他一般见识。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拄着禅杖顺着楼梯朝上走去。
淘气的男孩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不闹了,侧着身子,枕着老和尚的胳膊甜甜地睡了过去。
“您来了?”老和尚小心翼翼地把男孩脑袋放在枕头上,为他盖好被子,转身对着菩萨鞠了一躬。
按说,他一介肉体凡胎肯定是认不出地藏菩萨的,但就算是很普通的两个和尚相见,同为佛门中人也,彼此也该是双手合十,见个佛礼。但他显然没这个觉悟,也懒得在菩萨年前装什么出家之人。
菩萨在这孩子的床边坐了下来。
“顺道过来看看你。”
“吃了吗?”
“还没。”
“您等着,我去给您煮碗面。”
“劳烦了。”
老和尚下楼了,经过佛殿前见里边的油灯被点亮了,一个高大的黑甲男正在给佛像上供。
二十年来,这一主一仆每年都要来这儿,他早就见惯不怪了。
谛听觉得,既然都给主子上供了,索性就来个一条龙服务吧,烧香,拜佛,磕头。
他跪在蒲团上,一开始身体是朝外边二楼亮着灯的那个房间的,后来仔细一想,还是要有仪式感,于是乎,自家菩萨就在面前他不拜,转头去给一尊冰冷的泥塑像磕头去了。
虽然这举动自己都觉得很别扭,但,生活总是要有些仪式感的。
老和尚走过来,问:“要给您也下碗面不?”
“不了。”
“哦。”
老和尚又往前走了几步,不需要试探,就这么正大光明地,当着谛听的面,伸手从供桌上抓过来一个苹果。
没错,就是谛听刚从超市给菩萨买来上供的,敬给自家主子这尊冰冷的泥塑的。
咔嚓……老和尚咬了一口苹果。
“不新鲜了啊,下次买脆的国光苹果,我爱吃。”
“……”谛听。
这座小庙里,最巅峰时,一共住了十多个女人和二十多个孩子,所以,在修砌时,厨房弄的格外大,已经有点学校小食堂的既视感了。
老和尚抱着一捆柴禾扔进灶台下点着,然后坐上铁锅,铁锅里还残留着晚上给孩子们煲的排骨汤,他懒得洗锅,等水开了直接就往里边扔菜叶和面条,不大会儿,肉香就飘了出来。
菩萨从楼上下来,轻车熟路地来到厨房,找了个角落坐定。
就这么看着他弓着背给自己煮面。
“那孩子病了。”
“嗯,连续发了几天的高烧,一到晚上就作。”
“病的有些重。”
“上几天跑后山坟地疯去了,可能是被哪个小鬼吓掉魂了。”
“带他找个人看看吧,孩子还小,魂儿掉了会影响身体的。”
“没钱啊,最近疫情闹的严重,经济也不景气,社会上已经好久没给救济了,他们的娘也很久没给过香火钱了。”
菩萨点了点头,伸手就要从袖口下取钱,但拿出来的是一沓冥币又收了回去。
“去同德堂找那个姓秦的医生,他会帮你的。”
老和尚端着排骨汤面放在菩萨面前,道:“国医最黑,开点中药比西医动手术还贵,治不起呀。”
“不打紧,小僧刚送了他一份大礼,就说是我让你去的,他不会收钱。”
菩萨捧着面碗拿着筷子开始吃了,他是真的饿了,竟没有半点得道高僧该有的吃相,吃的狼吞虎咽。
谛听拜好了,此时正从外边往里走,抬头一眼……哎哟,非礼勿视。
谛听决定还是再去拜一拜吧。
放下碗筷,菩萨用袖子随手抹了把嘴角的油汤,眼中是一片淡然。
“他们都不该来这阳世间的。”
“我知道。”
“可你却依旧逆天而行,改变了他们和她们父母的一生运术,强行把他们带到了阳间,你可知罪?”
“啥罪不罪的,我是出家人,出家人以慈悲为怀。”
菩萨站起身,又道:“既为出家之人,更应该清楚这世间,这三界是有律法的,是有因果的,每一个人是生是死都由不得自己,你如此做就是悖逆天道。”
“您跟我说这些高深莫测的我也不懂,不瞒您说,出家二十年来,我每正儿八经读过一本佛经,哪怕我供的是地藏菩萨,我这小庙中至今都没有一本地藏经。我只知道,他们是条生命,我有权利,有义务让他们活下来。”
“难道你不怕自己死后下了地狱要受九幽酷刑吗?”
“哼哼……”老和尚冷笑。
他开始刷锅了,是的,刚才给菩萨煮面他不刷锅,现在开始刷了,因为过不了几个钟头后,天一亮,他还得给孩子们煮粥。
菩萨可以吃锅里的残羹粗食,孩子们不行。
“除非下边那位菩萨是瞎了。”
“是啊,是啊,也许他真的瞎了吧。”
菩萨已经转身走到外边了,每次来其实二人聊的不多,菩萨也只是想在这儿感受些许的大自在,不求功过。
这座小庙与那家的“收容所”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那家人收留的几乎都是外边乞讨的,或者被人贩子拐走的可怜孩童。
而老和尚这里收留的,都是本不该来到阳间的……“孤魂”!
很多未婚妈妈被渣男坑了以后得知自己怀孕,哪怕再是母爱爆棚,多少还是要为自己日后的幸福做打算。就算她想生,自己的亲人朋友又怎能看着自己跳入火坑?
所以,多半单身妈妈都会选择很纠结很自责地把孩子打掉。
二十年前,热城最大的新闻,就是“花和尚”。
花和尚是老百姓给他起的外号,其实和尚一点不花,相反,他的善已经漫出宇宙边缘。
广禄和尚一生有过两段婚姻,他为人忠厚善良,两段婚姻被两个女人绿了。后,他看破红尘出家为僧。
一开始广禄和尚是在热城一座香火鼎盛的大庙出家的,与眼前这座小庙比起来,简直是天上地下。
二十年前,机缘巧合下,广禄在武烈河畔遇到一个轻生女子。
女子挺着个大肚子,说自己已经怀胎六月了,她是想生下孩子的,因为这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怎能舍得呀。
怎奈,单亲未婚妈妈是当下世俗所排斥的。他爹妈,朋友,同事,同学,全都劝她打掉孩子,以后还能嫁个好男人。
那个渣男是已经找不到了,找到也没用,没结婚不认账,能怎么着?要一笔打胎的手术费?孩子还是要打。
她觉得老天待她和她的抱抱不公,所以想跟孩子一起跳河。
广禄救下她说,孩子是无辜的,他是条小生命,任何人都无权剥夺他的生命,这是作孽。
年轻女子说,就算她想要孩子,现在去医院都没人在父亲一栏上签字,孩子出生没有父爱不说,医院里是不会同意做手术的。
“如果您不嫌弃,我愿做孩子的父亲。”
这是广禄和尚的原话,也正是因为这句话广为流传,他这才得了个“花和尚”的美称。
二十年来,这句话他说了无数次,依旧是因为这句话,二百多个本不该来到世间的孩童出生了。
此事后来闹的沸沸扬扬,媒体争相报道。
有的说广禄和尚是真善;有的说广禄和尚与那些女子有关系;还有的说广禄此举就是为了博人眼球;更有甚者,竟往他身上破脏水,说他是看上了社会各界捐的善款,要从中牟利。
二十年来,广禄没有解释过,只是默默地陪着一个又一个产妇进产房,在父亲一栏里一次又一次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此事影响极大,那座庙容不下他了,把他逐了出来。
最后,是那些孩子的母亲掏腰包捐钱给他修的这座小庙。
当时女人们问他,要供哪尊佛爷,他说地藏王。
因为,这二百个孩子是他从地藏菩萨手里生生抢过来的,于情于理都要给这位佛爷烧香磕头的。
二十年来,他见证了一个又一个孩子被抱回小庙,也见证了一个又一个孩子长大后离开小庙。
有的逢年过节会回来看看这个“父亲”和兄弟姐妹,有的则一去不复返,音信全无,还有的,甚至从小缺乏真正的父爱,被其同学们笑话心理逐渐扭曲,长大后作奸犯科的。
去年菩萨来,也这么问过他。
“你觉得你做的对吗?”
广禄的回答始终如一。
“我只想他们活下来。”
广禄因为这些孩子受到不少影像。
媒体的跟踪报道,社会上的闲言碎语,甚至还有些母亲把孩子放在这儿后就天高任鸟飞,再也没回来过的。
这么多年来,除了偶尔有爱心人士过来做义工外,几乎都是他一个人坚持在大孩子。
为人父母的都知道,孩子从出生开始到十几岁长大,要付出多大的艰辛,这远早已远超过寺庙和尚的清苦修行。
可广禄就是这么一把屎一把尿地把这二百多个孩子都带大了。
天上的雪终于在黎明前停了,谛听陪在菩萨身边,不住地吧唧着嘴,嘴里哈喇子都流出来了。
他嗅到了刚才那股排骨肉汤香味,可这一千年来,除了最近偶尔吃泡面外,菩萨是不许他沾荤腥的。
哎,就算是菩萨,到底也不能一碗水端平呀。
不公呀,不公呀!
“他早就猜出本座身份了。”
“那他刚才为何还……”
“他是故意给本座吃的,他心里不痛快,觉得本座不公。本座也乐得让他报复,他开心了,孩子们也就开心了不是吗?”
到底是菩萨,随口一句话就是奥语深禅,字字珠玑。
“菩萨才是大智慧。”
“本座哪有什么智慧呀,他们都说本座瞎了,本座也这般认为。”
武烈河对岸山腰上的那个小火炉已经灭了。
同德堂对街广场上的女鬼差又舞起了太极剑。
昨晚那台豪车里的男人正在街边早点摊前鄙夷地望着菩萨。
那座小庙里,孩子们兴许已经起床吃早食准备上学了。
菩萨:“律法是死的,人是活的,是时候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