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英雄自己滑着轮椅走了很远很远,最后实在是推不动了,索性打了台车。
我俩远远地缀着,发现好几台出租车经过都不愿意拉他。
第四台出租车停下了,摇下车窗跟他讨价还价了半天,这才把老人抱了上去。
我俩紧随其后也打了辆出租车跟了上去。
车越开越远,眼看着都半个多小时,开上外环了,前边还不见停下的意思。
出租车司机抬头看了眼后视镜,后视镜的角度正对着曲靖淑。
“小妹妹,看你年龄不大,还上学呢吧?”
“嗯。”城隍轻声应道。
“女孩子呀,学习不好没事,就怕瞎交那些狐朋狗友,俗话说得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交友要谨慎。”
我开始还以为这位司机大哥是没事闲硌勒牙。
细品,才发现,这是在说我呀?
“谢谢司机大哥,这是我男朋友。”他怕引来麻烦,赶紧挎起了我的胳膊,并且装作一脸小女人的幸福表情,靠在了我怀里。
我一想到昨晚他那张如枯树皮般的老脸……
啧,真特么恶心!
“那就好,那就好,晚上咱可得注意安全呀。”这司机是个好人,不住地提醒他。
大哥,他是城隍,一千年前,他执掌这座城市所有人的生杀大权呀,就算那阴司判官见了他都得给几分薄面,你咋不让我注意安全呢?
“好的呢,蜀黍你真是个好人,好人有好报,一会儿往回走时半个钟头别拉活哦。”
我滴个亲娘嘞,你个一千多岁的老妖精,能不能别学小姑娘发嗲?听的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他要不是借了曲靖淑的皮囊,我真想抽他。
司机又道:“你们前边这位朋友是去哪啊?”
我随口说:“他家住乡下,说晚上家里办爬梯,请我俩去捧场。”
前边的车顺着右侧土道拐了下去,我们这位好心的师傅直接来了个急刹车,差点没把我俩从车窗里飞出去。
他一脸惊愕地回头问:“哥们,确定你朋友是带你们回老家办爬梯的?”
“额……”
他抬手指了指一旁的路牌。
上边赫然写着四个大字“关山公墓”。
“……”
司机师傅真是个好人,他一分钱都没收,临走前还送出了衷心的祝福。
“一定要玩的开心哦。”
公墓其实不大,听说以前关山这片有个乱葬岗子,大多数老坟连个墓碑都没有,有不少都是前清时的百年老坟了。
他孤零零地来到一个空坟前,这坟应该是最近才挖好的。也许,这正是他给自己预留的位置。
打开包,一瓶高度白酒被他拿了出来。
往地上撒点,自己再喝点,反复如此,最后把自己喝的酩酊大醉,瘫在轮椅上又是哭又是笑的。
癌症晚期喝高度白酒,这是他的断魂酒呀!
“没用的,死不了,死不了,再怎么遭禁下边也不收,指不定明儿就得送去洗胃。”曲靖淑口中吐出那老怪物沧桑的声音。
夏夜的风十分舒缓,吹的人泛起了睡意。
“别睡,有东西来了,快躲起来。”他拽着我就往树丛里藏。
陵园就这么大,我左右仔细找了一圈,一个人影都不见。
“你看不见的,是阴司的人。”他小声道。
又过了会儿,温度逐渐下降,夏风变得阴嗖嗖的,半空中一片片白花花的东西飘洒而下,但落地却不见踪影。
“听,听到没?”
“听个屁,别故弄玄虚。”我瞪了他一眼。
“哦,本座忘了你是凡人。”
“你再这么说话我就情愿当流氓被拘起来。”
“嘿嘿,您别恼啊,我是说阴司的人来了,这回他可能要如偿所愿了。”
我竖起耳朵,大概又过了十几秒后,隐约就听到类似某种金属器物互相碰撞发出的哗啦啦声响。
“是鬼差的锁魂链。”他解释说。
一道虚幻的人影逐渐显现而出,那人从轮廓看跟影视剧里那些面目狰狞的阴司鬼差区别很大,他也穿着跟现代人差不多样式的衣衫。
唯一可以确定他身份的是手里的那条锁魂链,锁魂链前端被他掐在手中,后半端在他身后锁了四个阴魂。
其中三缕魂魄身上穿着医院里的病号服,另一个穿着寿衣。
“那三位现在应该还在医院里抢救没有断气呢。”
我问他:“你刚才不是说赵老英雄阳寿未尽吗?他怎敢违背生死簿提前锁魂?”
“那也得看人的意愿,他一心求死,甘愿自己放弃两年阳寿,那谁拦得住?”
“赵德贵!”鬼差一声长嘶,吼声在这寂静的夜中显得格外清晰,听的我灵魂都为之一颤。
赵老英雄也不回头,脑袋搭在轮椅上,把最后一点酒洒在了墓地前,道:“大王,小周,二狗子,连长,兄弟们!赵德贵来了,来了呀!哈哈……”
哗啦啦,锁魂链被鬼差抛出,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寒气森森的弧线,最后锁住了赵老英雄的脖颈。
呜呜呜……呜呜呜呜……
正在这时,突然,四面八方狂风怒吼起来。
紧接着,整座关山四面八方喊杀声震天,好似万军过境般地动山摇起来。
咚咚,咚咚咚……冲锋的军鼓响起铿锵的节奏,如一针强心剂,让一心求死的赵德贵为之一振。
他颤抖着手,把酒瓶子扔到了地上。然后试着用双手开始支撑轮椅两边的握把。
一点点,再一点点……
他,瘫坐在轮椅上半辈子多的老人,竟然慢慢靠着自己的双腿站了起来。
“你,你们,是你们吗?连你们也不想我死?”他的双腿不住地打颤,但还是把九十多岁的身躯站的笔直,然后抬起右手,僵硬地冲着纪念碑敬了个军礼。
鬼差受的是阴司之命前来锁魂,在他们眼中,你生前的一切荣光都不是免死金牌。哪怕是像赵德贵这样的老英雄,至多也就是让其心生一丝崇敬。
他想扯动锁链,拘赵富贵的魂,可双手刚一用力,
就看得赵德贵身后不远处一座坟头下飘出一缕灰芒,淡芒飘在半空中,悠悠地汇聚成人形。
那应该是个清朝末年的将军,他身披甲胄,手持长枪,脑后是一条长辫子,满脸的络腮胡,胸前甲胄下露出一个血窟窿,里边白骨森森。
“赵德贵!”他大顿呵道。
“我在。”老赵再度把身板挺的笔直,虽然这个前清的将军不是自己的上司,但同为军人,他们为国血战八国联军,同样值得敬佩。
“你不是第一次来了,你的遭遇本将军早就听过,你与我们一样,为了国家为了百姓奉献了一生,你对得起国家了,可你对得起自己的小家
吗?扪心自问,自己的债还完了吗?我们同为军人,军人就该无愧于天地!”
“可……可是……可我……”
“自己欠的债都还不清,你配做老百姓的子弟兵吗?”将军亡魂再度斥责他道。
“债?债?”赵富贵拍了下脑壳,恍然大悟。
鬼差可不会管你什么生为英雄死为鬼雄,稍愣了片刻,再度用力就要锁魂。
“放肆!”将军怒瞪双眼。
于他身后,一道道虚幻的辫子兵亡魂如潮水般从墓地中涌出。
他们虽都身负重伤,但军姿依旧整齐。
他们有的断了胳膊,有的满脸是血,有的断了腿拄着自己的长枪大刀,但军魂的威仪绝不容侵犯!
他们手持长枪,正如当年跟八国联军血战那般,在将军的带领下朝鬼差逼近。
他们其中最大的早已年过花甲,最小的至多也就是十一二岁,但他们死前连丧心病狂的八国联军没怕过,这小小的阴司鬼差又算的了什么?
他们一脸肃杀之气,迈着整齐的步伐,手中兵器泛着寒光。
此情此景,不禁让我心生动容。
“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
赵德贵是军人,军人哪怕是死,他的命也是国家的,民族的,百姓的!何时容得一个小小阴司鬼差发落!
军魂的威严不容侵犯,哪怕强如阴司,也要退避三舍。
这些亡魂在关山已场面一百余载,他们的生死早已超出阴司所限。
鬼差步步后退,不得不放弃。最后收回锁魂链,带着那四缕阴魂迅速消失。
无数前清军魂也随时消失。
赵德贵的身体如断了线的风筝似的再度瘫倒在轮椅上。
“秀荣?你还活着?还活着吗?”他反复叨咕着这句话,最后昏睡了过去。
这荒郊野外的,打车都没地儿打。
滴滴?我定位在哪儿?关山公墓?哪个司机敢接这活?
午夜一点半,我不知道小颖接电话时心里问候我祖宗十八代没,好在一个钟头后她还是开车把我们接了回去。
“秦朗,你大半夜的不睡觉也就罢了,还带着个妹子胡闹?”她没好气地质问道。
我能解释曲靖淑不是妹子,是城隍吗?就算说了,人家信吗?
“小朗哥哥对银家可好了呢。”
你个老不死的,你变态吧!
回城后,小颖给老赵他孙子打了电话,对方说早上来接。
我给他熬了碗解酒药灌了进去。
这药对醉酒人有奇效,其功效绝不比灌肠洗胃差,重要的是,老人不用受罪,酒精可以自行排出体外,至多也就是让他多喝点水。
这一宿可是把小颖折腾的够呛。
老古睡着了,我一个大男人的笨手笨脚的,怕把老赵弄醒了。
是小颖又是给他擦身子,又是洗裤子的。
最后折腾完都五点了,她索性不睡了,直接给我们煮面准备早餐。
“您老醒了?”
赵德贵晃了晃脑袋,想坐起来,我赶紧扶他。
“我昨晚做了个梦,梦到血战八国联军的辫子兵将军逼退了鬼差,哈哈……”
“哟,对您来说,那还算是个美梦呢。”
别看小颖白天在铺子里弄的满身的油烟子味儿,可这家里收拾的挺干净。老赵这一身臭汗和衣服上的酒气全都给人家弄床上了。
“小秦,这是哪儿啊?”
我说:“您就踏踏实实地在小颖这儿歇着,我想跟您打听个人。”
“昨晚是你们送我回来的?我肯定又说梦话了,又喊她了吧?”
“是啊,来吧,跟我说说吧,秀荣是谁呀?”
人到了这么大岁数了,也没啥羞不羞的,谁还没年轻过,谁还没浪漫过呢。
被我一问,他立刻打开了话匣子。
那年他才十八九岁刚刚入伍。
鬼子大举入侵华北,热泽是关东连通华北的最后一道防线。
负责热泽防线的汤帅在大战前夕带着自己的家眷和万贯家财连夜跑路了。
但将士们凭着一腔热血没有退缩,在鬼子的猛烈炮火下死战不退。
赵德贵中枪负伤,连长命令他暂时退到后方养伤。
他在那个偏远山村里,邂逅了战地医院护士马秀蓉。
在马秀蓉的悉心照料下,他很快伤愈了,二人也堕入爱河。
他本想带着爱人回自己的部队里找连长做主成婚,可这时,鬼子已经攻破了热泽防线,大批轰炸机开始狂轰滥炸。
等他满身是血从废墟下爬出来后,战地医院早已被夷为平地。
废墟中到处是昔日战友和护士医生们的残躯。
当时的秀荣已经怀孕了。
他顾不得伤势,发了狂似的在废墟中寻找,可找了三天三夜,连手指甲都磨掉了也没找到爱人的尸体。
“她牺牲了?”我给他递上纸巾,他早已老泪纵横。
“我以为她牺牲了,在那种情况下,我脑袋里一片空白,你们这些孩子没经历过战争,根本不知战争的残酷。废墟中血肉模糊,尸体支离破碎,就算她在,我也认不出呀!”
“所以,您几十年后,没有等到她就结婚生子了?”
他干枯的喉节蠕动着,声音既沧桑又沙哑。
“我苦苦寻了她几十年呀,就差把整个华北翻过来了,甚至托人查阅当地户籍记录,可根本没有马秀蓉这个人。我以为她死了。”
一旁的小颖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早已哭成了泪人。
事情的来龙去脉很明朗,但茫茫人海,想要找个七八十年前的故人谈何容易呀。
我回去补了一上午的觉,还没到十二点就被老古推醒了。
“上午有个病人来,你得出趟诊。”
我揉了揉眼睛问他几点。
“今晚八点。”
“又是小儿夜啼?”
老古道:“这次跟小孩无关,这家晚上八点办道场。”
办道场?也就说人都死咯?
“老古!!!”我没好气地瞪着他:“我是巫医!我不是风水先生,麻烦您移步楼上,那位正缺钱呢。”
他赶忙和我解释说不是死人,这家的老太太昨晚刚刚离世,家里有个小丫头从小就是太奶奶带大的感情深,昨晚哭昏过去了,家里人怕孩子身体受不了,这才在咱这儿煎点药。
“你就晚上过去送点药,顺便看看……看看……”他欲言又止。
我就说嘛,好端端的大半夜让我跑人家灵棚里瞧病去?肯定是还有其他文章。
“诊金您要了吗?”我一脸无奈。
不是我这人现实,我是真怕了。依着他的性子,看人家办丧事可怜,免费送药也不是不可能。
“要了要了,这户人家挺大方的,是老主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