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月笙!”
他嘴角挂着薄凉的笑,看着不远处坐枯坐在山石之上的白发女子。
那一年血火自眼底升起,他仿佛再次看见了沈家在那一场大为里覆灭,看见外祖父胸前那一柄断箭。
看见母妃惨死后宫,看见,年幼的自己,趴在她冰凉入骨的棺椁上……
“没想你还活着。”
林月笙抬起头来,她双手抱住了自己头,双目微红,苍白的嘴角之上,挂着一丝血迹,看上去极是憔悴。
她茫然的抬起头来,眼前除了一片红,什么也看不见。
隐约有个人站在她不远处,一身杀气……
林月笙想,这一生杀了那么多人,没想到,自己竟然还会有这一天。
她想站起来反击,但那一刹那,胸腔里的剧痛肆虐,自脊椎蔓延,直冲头顶,她竟然一时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
脑中一片混乱,断断续续的片段不断的浮现在脑海里,但就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叶沉嘴角带一丝讥诮,像是对林月笙,又像是对他自己。
“你所练的玉女心经在走火入魔之后,会每隔五日发作一次,武功尽失,头痛欲裂,我不杀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但可以为你破例。”
他说这话时,缓缓抬起了手中的长剑。
“叮”
一只匕首将他手中的长剑打落。
洛书一脸坦荡的走上前来。
眉心一蹙,“你怎么又回来了?”
洛书不答,急步走到他面前,挡在了林月笙身前。
“你们所有的人,都可以弃她,杀她,独独我不可以。”
“为什么,你可知,她都做过些什么?”
叶沉目光森凉的看着她。
洛书长舒一声,只觉得此刻的莹火碧天,竟然生出些秋日的荒凉之意来。
鼻息里有海棠风信的香气,吸进肺腑里却是生生的钝痛。
“我只知道,她救了我的命,只知道她真心待我,只知道我饿了,她将最好的吃食给我,自己挨饿,我冷了,她熬夜给我缝制新衣,我病了,她为我篦头到天亮……”
洛书的眼睛有些发酸,她目光怔怔的看着身后高处之上,坐着的那个红衣白发的女子,恍惚又回到了半个月前,那女子疯疯癫癫,时清醒,时疯魔。
于她,却是真心相待。
山下的那一间破庙,残灯淡雾。
她疯疯癫癫的喊着吾儿,你是为娘的小心肝儿。
她疯疯癫癫的拿出自一岁到十三岁的衣衫,每年四年,春夏秋冬,一针一线。
她疯疯癫癫的半夜三更跑到山下农户家,为她偷来手工最巧的绣娘所做的月事带……
她疯疯癫癫的将烤的半熟的兔子送到自己嘴边,自己的饿的肚子咕咕叫,却献宝似得让她吃。
她疯疯癫癫的在自己头痛发作时,为她篦头,守她到天亮。
若眼前这个女人,是名动天下,人人谈之色变,欲杀之而后快的凤栖阁阁主。
那么于她而言,却是给予她这人间最单纯,最真诚,最无私母爱的疯娘……
洛书只觉得此刻喉咙里像是塞下了一团棉花,上不去,下不来,生疼。
她苍凉一笑,扔下手中的匕首,张开双臂,凤眸微红,“叶沉,若你今日执意要杀她,那么,请先从我开始!”
叶沉执剑的手狠狠一抖,呼啸的山风,将他的衣袂吹的翩跹。
他双目微红,右手死死的握住剑柄,缓缓抬起手,以剑尖指着她。
指着这个二十几年来,第一个走进自己心里的女子……
此刻,只需向前一寸,便可了结自己多年来的深仇,只需得前一寸,前尘往事便可做旧,只需要一寸,那深埋在地下的芳魂,便可得到安息,纵然这种了结的方式不太磊落……
他眸色晦暗,烟水飞逝的凤目里,一片朦胧的雾气缓缓升起。
嗤笑一声,狠狠的将脸扔在地上,一主不发,转身离去。
春末的暖风里,海棠微雨,仿佛还是一个多月前的灞陵桥上,两人对着灯火迷离的江景,饮下那一壶劣酒,而彼时的柳絮翻飞,将长安大道铺满。
他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那灯火阑珊处。
而今碧火莹天,紫云英漫山遍野,她固执的站在他的对立面,针锋相对。
洛书站在风里,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忽生出秋末的萧瑟凉意。
林月笙看上去已经清醒了很多。
她目光澄澈,并不如初见时那般迷蒙,嘴角的血迹还未干涸,洛书对她笑了笑。
“你好了。”
林月笙不答,点点头。
她举目望了一眼叶沉离开的方向,陷入沉思。
忽然运气高声道,“沈家的死,与我无关!”
叶沉身形一顿,并未回头,继而大步离去。
洛书心想,大概他是生气的吧,否则也不会这般……
她看了一眼林月笙,虽不知道她刚才那句话是真是夹,但就她的江湖地位来说,还不至于会说谎话。
“你可愿意随我回长安城,我虽俸禄不多,但养你还可以,你武功虽高但身体状态不好,如果你愿意,我愿意代替你的女儿,赡养你的后半生……”
林月笙忽然笑了起来。
她冗长的白发,随着她的笑意于风中翻飞,那一身鲜红的长袍,于风中猎猎飞舞。
声音很大,洛书从那笑笙里,听出些许苍凉的落寞。
林月笙笑着笑着,两行清泪缓缓从脸上划过。
“你为什么去而复返?”
她语气极清极浅,与疯癫时的那般温柔截然不同,带着一股久居上位者的霸气。
这才是她本该有的面目吧。
“我、不想你死在我面前。”
“不想我死……不想我死,哈哈”
她忽然仰天长笑,“这世上想让我死的人太多太多,今日可算遇到了一个。老和尚,你赢了出来吧。”
“阿弥陀佛……”
一声极具穿透力的佛号,自四面八方传来。
洛书只觉得耳边一阵轰鸣之声。
山林间的树叶,忽然哗啦啦作响,只是一句佛号,便有如此威力,此系何人,内力如此之高深。
一位老和尚自密林间闪身而出,他速度极快,前一脚还在百米之外,眨眼间便到了眼前。
和尚看上去年纪在五十岁上下,脸圆圆的,眼睛笑的弯了起来,鼻方嘴阔,像一尊可以行走的弥勒佛。
此人正是大夏朝的得道高僧——圆真。
“施主别来无恙!”
圆真对着洛书行了一礼。
洛书赶忙还礼,“大师何出此言,我与大师并未见过。”
圆真哈哈一笑,声音极是洪亮,有点像西游记里如来佛祖的那配音,那般浑厚的丹田之气。
“珈蓝寺外,绿野湖中。”
洛书恍然大悟,原来是在临安城外。
“原来如此,无意冒犯大师圣地,还请见谅。”
圆真看着她,但笑不语,他那双眼神极具穿透力,仿佛可以透过她的皮囊看到隐藏在身体深处的那一缕异世幽魂一般。
一副高深莫测,不可说的眼神。
随即看向林月笙,“月笙,既然输了,就跟我走吧。”
林月笙倏然一笑,点点头,“愿赌服输,跟你走就是了。”
她回头看了洛书一眼,双目微红,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山间破庙里,两人相对而坐的时刻。
“倘若我能回来,说不定会去找你,谢谢……”
说罢,跟在圆真身后,消失于春末的山林。
“叶家小子,本座一言九鼎,沈家覆灭与我无干!”
林月笙离开后,留下这一句话,于风里回响怕是整个山林的人都听得到吧。
洛书一直没能明白圆真与疯掉的林月笙之间打的是什么赌,为何会因为自己那一句,不愿意让她死在自己面前,就输掉了……
她叹了一声,高手之间大概是寂寞的吧。
……
回长安城的路上,她一直未能见到叶沉,但她知道,他并没有走远,只不过还在气中。
他留下了大半人马,等她下山归京,自己却不露面,大抵是自己的话伤到了他。
沈家,永远是他的痛,即便是林月笙亲口否认了,此事与她无干,相信叶沉也不会全然相信。
以他的性格,定会自己重新翻查。
只不过水落石出的那天,又是何年月也未可知。
马车徐徐向着长安城的方向前进。
一封密函悄悄送到她手中。
那是半月前,她曾向叶沉提过的,元柔的资料。
她只知道,元家祖籍曾在岭南一带,只不过后来举家搬走了,至于是如何入的宫,元大将军又是为何放弃自己的兵权,这些其中内幕,外人也未可知。
洛书打开那封密函,一目十行的看着,许久之后,缓缓抬起头来。
果然没有变态,只有更变态,没有狗血,只有更狗血。
那些掩埋于时光里的龃龉到底还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东西呢。
元柔的情夫又是谁?怕是因有收养季飞的岭南王季羡之心里清楚了。
洛书更没有想到,自己前脚刚想探知岭南发生的旧事,后脚刚到了长安城,就来了一道圣旨。
她由四品的顺天府尹升为三品巡查御史,奉朝廷之命,到岭南巡查清江水患。
清江水患之后便是瘟疫,这并不是个好差事阿。
显然隆庆帝在公报私仇。
她一直以为隆庆帝虽然昏庸,但心胸应该不至于会狭窄至此。
哪里想到,他的动作如此迅速,显然是心里还在怨恨她拆穿了梅贵妃杀人一案,让他痛失至爱……
去就去吧,反正云州一事,季飞的生父,云州城破,都与那里有斩不断的联系。
至于其他,车到山前必有路!
彼时的叶沉静静的坐在书房里,听着身前跪在地上的暗卫的汇报。
“她可说了什么?”
那暗卫道“洛大人什么也没说,只领旨谢了恩,便开始着人收拾东西,准备奔赴岭南。”
叶沉半垂着眼眸,“把裴述调回来,让他跟着,其余人都撤了吧。”
“是”
一直到洛书离开长安那日,叶沉都没能出现在她眼前。
那些似乎已经更进一步的悸动,在那一场对峙里,慢慢倒退。
唉,原来沈廷玉说的是对的,自己这种性格活该一辈子单身。
小桃兴冲冲的收拾着去岭南要准备的衣物,季飞则是一脸不乐意。
洛书也觉得不能带着他去那,太危险了。
遂寻了机会,去了一趟语春苑。
玉歌看上去有些憔悴,在听完她的来意之后,无力一笑。
“倘若说现在整个长安城,有谁能庇护他,非楚王殿下莫属。今日的语春苑,早已非往日可比。洛书,有些话,我不能说的太直白,这样反而对你不好。”
洛书不太明白,玉歌这句话的意思。
“你失踪的那个月里,长安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里怕是要变天了。”
洛书心中咯噔一下,难不成叶沉要夺位?
“你要离开?”
玉歌道,“不,我会守着这里,等阁主回来。”
“你已经知道了?”洛书试探性的问道。
“不,我不知道。”
……
最后洛书找到了叶霁,向她表示季飞这孩子在她离开的这几日,需要托他照顾,云云,叶霁欣然答应。
谁都知道,叶家这两人,走的最近,交给叶霁就是交给叶沉。
从长安城到岭南,走的水路。
隆庆帝在她临行前,将她叫到御书房亲自训导,大意无非就是她还年轻,下放到岭南一带做巡查是一个锻炼,也是对她破了奇案的一个奖励云云。
洛书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感叹道,有时候看的太透彻也未必了好事,像X光一样透过那些表面的虚伪,看透人性的本质。
隆庆帝这家伙的本质是什么呢?
贪财好色虚伪无能……
不,他极善伪装阿……“大人,码头那边已准备就绪,可以出发了。”
章猛换了一身骑装,整个人显得极是精神,在这次回文璇玑案中,功不可没。
隆庆帝看在他老爹的份上,给提了个三品御前带刀侍卫。
他不同意,跑到御书房门跪着,死活要跟着去岭南巡查。
隆庆帝正巴不得让这个碍眼的家伙滚蛋,欣然同意。
章将军一瞧此事已有了定论,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塞了一大堆各种避瘟疫的药送到洛府。
长安城春末夏初的风里,总是飞扬着漫天的柳絮。
像某一年的初雪。
洛书骑在马上,回头看着巍峨的城墙之上的旌旗猎猎。
看着城墙外的绿杨柳葳蕤繁茂,看着那皇城之下摆满的倾城牡丹,这一年,过的可真快阿。
回文璇玑卷完。
下一卷清江引之岭南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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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文璇玑是我无意中看到的,璇玑图诗,有感而发,作者苏蕙是何其有才的女子,在那样的时代,竟然为了写挽回自己的丈夫写下这八百言回文诗,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一个想法,一个后宫深受宠爱的妃子,杀一个渣男便留下一句诗,其实是为了纪念年幼丧母时的悲痛。这一卷已完,还有一些人物没有交待,会在下一卷里出来。
清江引——岭南旧事,这一卷的灵感小碰撞比较多,主线是一个自诩自义的杀人犯,用十八层地狱的刑罚去惩罚别人,当然前期会有一些山海经里故事延伸,还有一些配角的感情副线。
其实相比上本,我个人觉得这一本并没有那么用心,回过头看,有很多错别字没有改,很多句子有问题,等以后有时间了,再回头重新改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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