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逢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一上到祝留所在的楼层手下便跟他汇报下午祝留的情况,包括跟贺骁聊了多久,聊了些什么。当听到“祝小姐应该是有入职tizano的打算”时,项逢皱了皱眉。
手下揣摩着项逢的意思问:“下次贺骁再来的时候,要阻止吗?”
项逢摆了摆手,“不必”。
走到病房门口看到祝留的病房还亮着灯,项逢看了眼不远处站着的护士,护士忙解释道:“祝小姐说不困,想再画会儿图。”
项逢脸色缓了缓,理了理身上的衣服走了进去。
这件病房是医院最高端的,墙侧有橙色壁灯,光线柔和温暖,削弱了医院的肃清之感。
本白色的被子里,祝留靠在床头画画,她没有用画板,只是拿个略大于A4纸的木质薄垫板撑着A4纸。左手扣在垫板上端,右手握笔画着,因为右手输了半天液的原因,她握笔并不紧,拇指和食指之间松松垮垮的。头发柔顺地拂过细白的颈子垂到胸前,嘴唇轻抿,神情专注,像临水自观的水仙。
项逢张了张嘴,喉结滚动,却没发出声音。他的眼睛里跳动着火星,像彝族火把节时雀跃的身影,有种野性的生命力,他在心里喃喃:“你在看什么呢?什么会比你更美呢?”
祝留像是在想什么问题,轻蹙着眉头一侧头,便看见了项逢。她的动作太突然,项逢还来不及藏起眼里的情绪,以至于显出了一丝赧然。
祝留看着他,心里想的却是刚刚那一瞬间他灼人的目光,这时她意识到:“他似乎是迷恋我。”时隔多年,她记得曾经他们之间发生的故事,却已经记不太清他昔日炽热的感情。此刻她停留在撞破他情感冰山一角的懵然里,以至于呈现出一种神游天外的感觉。
项逢看着祝留愣神的样子,以为她想起了赵正言,心里的嫉妒几乎无法抑制。与分开的四年里她远在天边不同,此刻她近在眼前,她的心里却在念着别的男人。
这与过去赵正言以为她想起了项逢并无二致,他们体验到的是同样的如蚁噬心。密密麻麻的黑蚁各自为政地咬着抓着,淅淅沥沥的血水淌出。
这就是爱上一个艺术创作者的恶果,他们往往感情丰富、耽于幻想、好奇心强,你感受到的关注也好,忽视也罢,可能都只是他们汲取灵感的一种方式。这往往是未加工的,是无意识的。你所有的辗转反侧、恼怒妒恨都只是一场独角戏。
祝留回过神来,目光顺着项逢绷紧的下颚滑下,突然注意到他换了一套衣服。
项逢跟赵正言不同,他穿衣从来不挑繁复的花纹,而且清一色都是深色。这套衣服跟白天的那套非常相像,放在绝大多数人眼里都会觉得没有区别,但是祝留对于色彩和结构异于常人的敏锐,她的眼睛就像一台照相机。
“什么样的情况会出去一趟,夜里回来换套衣服呢,”祝留心想。
“你这套衣服挺好看的,”祝留歪了歪头,看着项逢的双眼道。
项逢方才的恼怒烟消云散,想到在thunder(雷霆)酒吧的事,温声道:“跟人谈事情,洒上了些酒,临时换了一套。”
祝留挺了挺胸,语气不咸不淡的,“在哪里谈事情啊?”这话项逢一时也摸不准她的心思,对上她,他也有踌躇不安,她真的在意的吗?
“在——”
“你觉得这幅作品怎么样?”祝留岔开了话题。
“我觉得很好。”
画面上是一对项链,吊坠是泪滴状的金属,上面覆着不规则的黑色痕迹,其边缘有些驳杂,与金属切割的圆滑边缘形成鲜明对比。从设计图中折射的光线来看,厚度也并不均匀,一看反而不像泪滴,而像血滴了。可偏偏覆盖层的颜色是纯黑,又不像血滴,而像墨迹,像为抹去什么刻意涂乌。细看两条项链吊坠各自的金属切割侧面可以完好拼接在一起,整体形成一个吉他拨片的效果。
作品一角写了这样一句话:“少欲无为,身心自在。”这句话出自佛说八大人觉经,“第二觉知:多欲为苦;生死疲劳,从贪欲起,少欲无为,身心自在。”莫言的《生死疲劳》也是以此为名。书写得极好,读完全书的感受只有四个字——可以释怀。
“这是给一个中国本土乐队定制的周边,许多本土乐队都起源于南方,这支却起源于东北。他们今年刚上了音乐节目,积累了一大批粉丝,希望可以在明年巡演的时候发售。”
祝留继续说:“贺骁给我听了他们的成名作,里面有一句歌词给了我灵感——或许遗憾,但有些人终将失散。”
祝留边说边打开音乐播放器,刚好调到这一句,主唱的声音里有烟和烈酒的感觉,咬字却认真得像个在校生。
祝留把左耳凑近播放器,她没有调高声音,哪怕是在这样的豪华病房里,她依旧顾及着隔壁可能有人。实际上,这一层仅有她一个病人。
项逢看着祝留,“所以你也有遗憾吗?”问完之后自己又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觉得自己问得真蠢。
祝留反而没有注意到项逢的情绪,沉浸在作品中时,她往往对外界的感知能力颇低,“这句是说无须遗憾,以结果证过程,或许还是能安慰到一些人吧,不然也不会收藏量10w+了。”
说完之后她又想到还没好好回答项逢的问题,于是说:“其实有很多遗憾,高中那个时候觉得人生拿了一手烂牌,这种感觉在你我相遇的那个晚上达到了巅峰。”
祝留很少用这种比喻,在项逢看来这种动不动拿打牌作比较的都是他们这种人,他们的生活里没什么阳春白雪的东西。但是她这么说了,也不会让他觉得奇怪,好像她怎么样都可以。她的一切,他愿意照单全收。
“后来有你,”在听到“你”这个字的时候项逢感觉整颗心都被攥住了,而后他马上听到祝留几乎没有停顿地继续说出其他名字。
“有秦嫣,有桑子,有赵正言,有焕颜——”祝留的声音停了,尾音尖细像绷紧的琴弦,好像再用力一些就要断掉了。
“还有很多同行,很多客户。”祝留的声音里带着哽咽,像卡住了的磁带,说不下去便又停了。
意识到祝留在哭的那一刻,项逢突然感觉到了心脏一瞬跳得极快,像整颗心翻了一下,而后是一种刺痛感。那么清晰的存在在那里,容不得任何人怀疑。那种感觉叫恐惧,他在恐惧,恐惧她的泪水。
刚刚在thunder酒吧,陈琛说:“赵家根基深厚,不见得比北宏浅,单人脉这一条就不能小瞧,那些年能捯饬珠宝的,可都是公馆名流、豪门大户啊。你这些年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有了今天的地位,你就不怕毁于一旦吗?”
项逢无所谓地勾了勾唇,“有什么可怕的,大不了再去街头当个小混混。再说你怎么知道输的那个人不是赵正言呢?”
陈琛冷笑了一声,“道上的人可不会放北宏家主做个一文不名的小混混。”
此刻,项逢看着祝留的泪水,感受到了真实的恐惧。
祝留真正地哭了出来,像个小女孩一样声音是满满的伤心,“可我好像把很多人都弄丢了。”
这一刻项逢才明白,其实她不是很懂爱情,他们所有人对于她都很重要。可能在她成长过程中拥有的情感互动太过匮乏,以至于她对于他们的存在与陪伴都抱有某种程度的感激。所以此刻她才会像个小女孩失去心爱的玩具一样伤心,还有一点隐藏着的出于自责的担忧。
她不是喜欢主动与他人建立联系的人,也不会刻意维持感情,但是无论是当初陆桑子还是如今赵正言,她对于他们都是真实的有感情。而感情本身的性质她并不会深究,她也并不觉得重要,甚至可能她自己都不是很清楚。她细腻,她认真,但是她并不长于将感情划分、定性、派发......
方才对于赵正言的嫉妒此刻反而显得十分可笑,项逢此刻感觉到了一丝劫后余生般的窃喜。占据生态位高点的习惯此刻派上了用场,出于狩猎的本能,项逢判断出自己是有机会的,远比自己想象中有机会。有生之年,他或许可以再度拥有她。
心里的欲望撕去曾经在远处守护的面具,扯碎昔日心甘情愿扣上的锁链,撞碎过去仔细修筑的围栏,他不得不正视它狰狞的神情,他侧过头瞥见祝留在作品一角写的话,“少欲无为,身心自在”。
项逢的目光只在那字上停留了一瞬,便毫不犹豫地看向了祝留。他看着她泛红的眼尾和起伏的肩膀,看着她两颊的泪痕和沾湿的鬓角,看着她脖颈的软肉和锁骨的深窝。他目光幽深,像一头被缚多年终于摆脱禁制的凶兽。他暗想:“除你之外,无人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