鸠关十里开外有个五龙关,司马峥带魏军在那占山为王,成天吆喝,没事干就来鸠关撩骚讨嫌。
那匹白马被他跑得瘦黄,整日抱怨,他何不食肉糜,马跑不动他就跟人家急。这匹坐骑就每天以泪洗面。
何家几兄弟在训练场与城楼间来往狂奔,活似他座下的马一般,跑得风尘仆仆。何子鱼首当其冲,苦不堪言。
各色型号的石头大大小小的陈列在关外,都是何家几兄弟赏给他的,司马峥通通收下,没事就颠着石头玩,朝城上乱扔,亦或是拿石头砌小房子。
他对这些旁门左道无师自通,没一会儿竟被他搭出个有鼻子有眼半人高的小石屋,他欣赏半天一把将石屋推到,楼上的守卫痛心疾首。可见此人不仅精力旺盛闲得蛋疼,且是个天生手欠的混世魔王。
他推倒石屋后拍拍手,伸长脖子叫道:“心肝小鱼——”
一边叫一边朝楼上丢石子。这厮膂力过人,只要他有心打人,真是百发百中,何家几弟兄每日往楼上搬运的那些个石头,没伤着这个冤家,却苦了守楼的士兵。
大家连忙躲开,关外那厮耀武扬威的叉着腰,咧嘴笑道:“把何子鱼给本将军叫来,本将军想他了。要是你们敢装聋不理我,我就打你们的眼睛。”
楼上的士兵没好气道:“你这声音都嚷到天上去了,人家不来就是不来,少使唤人。”
那边何子鱼拉着辎重,攥住肩膀上的绳子,面目狰狞的混迹在大队伍尾巴上,颤巍巍的往前跋。
将近一个月的磨砺,这双细致干净的手起了死皮,手掌心也糙了,几个血泡呱呱坠地,指甲上的蒙皮也起了蜕。他手贱爱撕干皮、戳血泡,把一双手弄得像破烂,成天就抱着这破烂朝方逊那边跑。
方逊万般感慨的替他包好,他就驴上坡,赖着就不走了,何序背着手找过来,又将他提回去。于是除了城楼和训练场,他每天又多了个地方要照顾,马不停蹄,不厌其烦。
他毕竟重任在身,加上几个心如石梗的堂兄和一个不知进退的司马峥悉心关照着,他就是想偷懒都没机会。
这天何子鱼累得两眼昏花,偷奸耍滑的歪脑筋就又运转起来。他那如狼似虎的堂兄们就像在他肚子里装了只顺风耳,稍有风吹草动就能把这几个母老虎似的人撩得鸡飞狗跳。只见几人眼皮一掀,长鞭就照着他腿肚子贴来。
跑辎重的场地是一块泥泞烂沼,车轮载着重物在上面来回磨蹭,把地上的石头都磨细了。泥浆极深,几乎咬到小腿肚。
几百号人和几百号车在稀泥地上拉扯,把一地烂泥滚得越发壮阔。
何子鱼一脚下去,还没踩稳,滑不溜秋的软泥就把脚往前一带,他稍没留神就狠狠摔了一跤,礼尚往来,恶狠狠的朝地面捶了一拳。
拳头砸进软滑的泥巴里,没提防下面藏着一块碎石,精准的迎着他拳头,他痛得跳起来。便知道这烂泥跟司马峥是一路货色。
要报复这种用心险恶又死皮赖脸的东西,就得有太阳那样的激情和能耐,狠狠晒他娘几个月。
“心肝——”
那一声声情真意切的呼唤再次响彻鸠关,飞进方逊耳朵里,将军咬牙骂道:“这浪荡子可恶至极!”
“心肝”浑身是泥,哆哆嗦嗦的握着拳头,闭上眼压制乱窜的杀气。
何序抱着手臂在远处石台上道:“十个来回,你这才跑了五个,继续,别管那些有的没的。”
“大舅二舅——”
“快把小鱼放出来。”
司马峥凄苦叫道:“把我的心肝小鱼放出来,你们这些棒打鸳鸯的坏家伙!”
何家子弟一窜而起,捡起石头就朝外跑。
如今放眼望去,训练场上再也没绊脚石了,要找个石子踢都得自带。
何子鱼深吸一口气,忍辱负重的拽着辎重蹒跚起来。司马峥一声更比一声高,嚷几声又开始唱歌,一时间鬼吼狼嚎,风雨凄凄。托何子鱼的福,大家都有幸跟着遭了罪,被那歌声憋出一身内伤。
何子鱼依然是在同袍的观望下跑到最后,还剩半圈,他生无可恋的倒在半道,一炷香都烧完了他还没爬起来,几个同袍上来戳戳他肩膀,然后拽着他手脚拖出泥沼。
泥沼上被拖出一大条光滑的梭痕。被拖到澡堂外时何子鱼四肢一颤,吓得提溜他的几人连忙跳到一边,他猛睁开眼手脚并用的跑了开,一路跑到方逊卧房,两行泥脚印湿漉漉的印到刚打扫过的地面。
替将军扫洒穹窒的军士半点没抱怨,替他备好热水后又小心将泥脚印一个个擦净。
何子鱼快要洗完时,司马峥还在外面唱,间或气定神闲的朝何家几兄弟道:“兄长们不要激动,那个石块实在是太雄伟了,当心砸到自己的脚哦。”
“我们小鱼在哪里呢?”
“小鱼——”那该死的声音笑了起来,“我的心肝,今天唱的歌你喜欢么?”
何家子弟轮番把珍藏的污言秽语敬上,那该死的厚脸皮笑得前仰后翻。何子鱼狰狞的将湿发朝后一抹,对着空气恶狠狠呸了一声。
司马峥整日来找死,在关外嚎半天,晃半天,仿佛全无南下之志。就在他优哉游哉地找大家不痛快时,密州陷了四城,筠州和淄州边境的烽火熊熊烧起。
一月之内,密州西北境连连告急。聂驰被调去支援密州,聂昂独守筠州。
方逊从淄州招来十万兵马,三万进驻鸠关,七万分遣筠、密两地。何子鱼刚进训练场时他还能抽时间来瞧瞧,现在训练场上已经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何子鱼披着方逊的袍子出来时迎面看到方逊和几个生人朝这边来,他甩手甩脚的走过去,打算回棚屋了。
森冷的长戟突然从旁挥来,将他拦腰一甩,重重地拍到远处立柱上,他眼前一黑,落地时湿热腥甜的液体从嘴角滚下。
方逊神色一凉,看向拿戟的人:“襄王殿下此意何为?”
吴成望着地上的少年冷笑。
“何清源为朝廷做了半辈子苦力,却生出这么个妖孽。”他拿袖子擦擦戟身,“此时不思上进,却做儿女态披衣散发,早知如此,还不如将这妖孽丢给张阿瓜,免得祸国殃民!”
何子鱼疼得钻心,视听出现了短暂的障碍,没听到吴成的骂声。他耳朵里发出尖锐的嗡鸣,鼓膜震了几下,眼前的昏黑还没按下去,他被人抱了起来。
方逊一面叫人去请大夫,一面将人抱到床上,小心擦去那抹鲜红。
“像这样的东西早死天下太平!”吴成上前骂道,“救他作甚?丢了梁州,莫非还要再丢个淄州?上淄王可不要忘了,这江山终究不姓方!”
大夫赶来了,方逊抚了抚少年惨败的面庞,抓着他的手瞧了几眼。
“襄王所言有理。”方逊起身将吴成请去议事厅,“这边请。”
何子鱼在方逊房间里昏睡了三天,那素昧平生的人对他下了死手,大概是祸害遗千年,他没死成,只是肚子上有大块淤青。方逊沉着脸擦药,何子鱼虚弱的看着他。
将军虽是个儿女情长的情种,却很少显露这种秉性,此时他情到深处,就没能维持住泰山崩于前而不动的沉静,轻轻抚着少年肚子上的伤,良久,无奈道:“我终究是害了你。”
家国大事被他跟聂昂弄成儿戏,吴成骂他们不是好将,注定成不了气候,他觉得此话有理。但并不后悔。
少年吃力地抬起手来,在他脸上贴了一下,方逊捉住对方的手,拇指在那手背上摁了摁。
“方逊,”何子鱼声音疲软低沉,“我被打残了么?”
“养几天就能下地了。”
“那就好。”
方逊没说话了,对方脸上浮出一抹笑意,眼底却是一片苍凉。他心头一颤,想将那抹苍然抚去。
何子鱼刚能下地就跑回训练场了,路上又遇到吴成,被追着打了一天,挂着一身彩回到棚屋,又被何序几兄弟带去疗伤。
这之后吴成每天都跑来收拾他,不分好歹上来就是一顿爆揍,何子鱼反手挠了几爪子,差点被砍手。何满几兄弟拦住吴成,被暴躁的襄王一把丢到那烂泥地,连方逊都没辙。
被连揍六天后,何子鱼梦里都在跑路,第二天醒来襄王已经到眼前了。
襄王不见长城心不死,得将他打吐血才会舒坦,何子鱼不跑不行,跑也不行,又不能还手,装死就更不行了。襄王似乎要把何浑缺席的严父之爱一下子替他补齐,每日棍棒齐下。
何子鱼在这边愁眉苦脸,那边司马峥好死不死的又来叫门了,一声声“心肝小鱼”叫得吴成狞笑起来,遂将打狗棒换成了冗长的铁鞭。
铁鞭所到之处石头都能开花,仅仅现身三天,何子鱼爬梁上房的能耐便甄于极境。这天他又被逼上屋脊,吴成端来楼梯追上去。
司马峥在下面百无聊奈的搭石头,就听到楼顶上传来一声惨叫。他抬头一看,只见少年险巍巍的避开一道凌厉的鞭风,左躲右闪跑得瓦片翻飞,执鞭的男人追在后面,一面打一面叫道:“还敢跑?!”
“你爹舍不得打,老子替他动手——”
何子鱼闪身跳下,抓住檐角将身子一甩,麻利的落到檐下的一根立柱上,顺着柱子滑下来。
司马峥看得眼皮一跳:“何子鱼你在干什么,打回去啊!”
说着朝吴成怒喝一声:“兀那大汉,何故伤他,想死么?”
吴成站在屋顶将下方的人一扫,叫人抬来梯子,下来后朝司马峥暴喝道:“我把你个有人生没人养的黄口小儿,报上名来!”
司马峥眼睛一眯,冷笑道:“我乃是叫吴霖丢土丧地的大魏龙骧将军,司马峥是也。”
“原来你便是那无耻小白脸,阴险狗贼!”吴成骂道,“快快滚回鹿柴喝奶,否则将你碎成齑粉!”
司马峥提着长刀向吴成道:“狂夫无知,自以为是——”
吴成朝他射了一箭,利箭当心而去,被他一刀挥开。
“你这点功夫给本将军挠痒痒都不够,但我向来尊老爱幼,就给你行个方便,”司马峥肆无忌惮的笑道,“把何子鱼嫁我,我让密州的人退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