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问完,门边就有人哆哆嗦嗦的答复道:“校尉,小的叫刘盈,梁州沧湖人,和庞超、庞宪一个村的。”
这人夹着腿肚子,面色发白的看看满地骨头,如见救星般走向一干长官,并捏了把泪。
何序没说话,他旁边的何满不动声色的眯了眯眼,温声道:“哦,刘盈,你这是怎么了?”
“小的睡到半夜,听到小何公子那边传来嚼骨头的声音,”刘盈颤声道,“小的就有点尿急。”
何子鱼又被堂兄们瞪了几眼,蜷蜷手指小声说:“我他娘饿了。”
声若蚊蝇,只听得清“饿了”俩字,嗡嗡的。
这幅软柿子似的模样跟满室惶恐的一张张脸格格不入的凑到一块,怎么看怎么怪异。少年脸上被一点幽光拢着,说话间露出尖溜的下巴和幽幽的眼睛,他说完舔了舔唇。
柔软的舌尖在唇瓣上依依不舍的舔过,活似那传说中勾魂夺魄刚吃完人心的妖精。披散的浓密长发贴在白衣上,少年抱着被子,慵懒的咂了咂嘴,软弱可欺的抬起头来。
这妖孽叫几个兄长看得直叹气。
“你真是烦死人了。”
“以后不要吃得那样大声,你把别人吵醒了,人家也会饿的。”
“……还饿么?”
他都吃得打饱嗝,肯定也差不多了。同屋的人却接二连三的饿起来。
几兄弟一边叫众人睡下,一边唉声叹气的把再次黏上身的人撕开,闹半天疲惫不堪的闪回去,何子鱼裹在被子里抽抽搭搭,刘盈等人没好气的在一边诅咒他,他都记下了,等着一并清算。
翌日铜锣一响,大家急忙起身,何子鱼四仰八叉睡得安稳,有人远远戳他一下。
“赶紧起了——”
他翻身把头蒙住,外面的呼喝声把同袍们全吆喝出去了,他正在做泱泱大梦。训练场上何序抬眼一扫,没看到何子鱼的影子,便冷着脸来到棚屋,将被子一掀。
睡眼迷离的人将他瞧了瞧,竟不以为忧,反以为喜,一股脑朝他怀里钻。何序气得眼昏。
何家子弟以内敛果决享誉吴国,没想到突然出了个黏黏糊糊的孽根,不仅祖宗们的老脸被丢光,连尚且在世的族人都觉得颜面无存。
何校尉悲愤交加的咆哮声响彻四野,何子鱼昏头耷脑的起身,慌忙中鞋子都穿反了,他就这样被提到队伍前面,头上还立着几根呆毛,他就跟这呆毛一起云里雾里的看脚尖。几个堂兄恨铁不成钢的过来,轮流将他骂了一番。
鸠关的集训依然按照方逊惯用的路数,先在体力上把新人凌虐一遍,虐完后叫旧人过来亲身示范,做标杆。
大家都曾在梁州广袤的土地上亲自躬耕,体力虽算不上绝好,但也不差。新兵中有几个书生,体力上比一般人差些,但咬咬牙就都挺过来了。
何子鱼就不一样了。他像棵杂在葱林里的贴地草,沙袋刚加上背,他腿弯子就一闪——仅只是把沙袋放上去就显露出江河日下之势,他还能跑?贴地草好歹生命力旺盛,他得是贴地的枯草。
前方的大队伍吭哧吭哧流动起来,体力好的已经围着训练场跑了一圈半了,体力不太好的也在远处盘旋。何子鱼风马牛不相及的坠在后面,汗流浃背的背着沙袋,回头瞧瞧,那跑完一圈的人又超过他了。
大家都没觉得有多费劲,唯独他觉得自己背了座凌霄山,一步一颤的向那漫漫无期的终点爬行。
何子鸥这厮是几兄弟中最不是东西的东西,当即噗嗤一声。何子鱼睁了睁眼,偏头瞪过去。
他都累得快滚地而眠了,这人却在旁边叉着腰窃笑,可见其秉性恶劣。另外几位觉得他这模样实在惨不忍睹,遂把头扭到一边,省得心烦。
何满的脾性是几兄弟中最温柔的,当即指着跑过去的瘦弱书生,向他说道:“你俩看起来半斤八两,他现在跑完两圈了,你还在打桩,要勉励啊。”
说着瞥了眼那双颤巍巍的腿。
何子鱼呜咽一声,勉强撒开腿跑起来——这落到别人眼里,他可终于走起来了。
几兄弟叹息一声:这薄薄的肩背连一个半大不大的沙袋都扛不起,还抗得起收复梁州的重任么?
无论是那约等于走的跑姿、无从说起的体力,还是气息奄奄的表情,都叫人不顺眼。指望他,还不如等着大风把梁州刮回来。
庞超几人憋着往上窜的嘴角,已经是第四次从何少爷旁边路过了。
方逊在远处看着缓慢前行的少年,眉头一皱:“他在散步么?”
季渊确认半晌老老实实回道:“是在跑。”
将军啧了一声,无语的观望片刻。
“这个小废物。”
鉴于是新兵,又是第一天,因此比较宽松的让大家跑个八圈活络筋骨。对别人来说这是疏通筋脉,对小废物来说这就是渡劫,就是过刀山火海,叫他三魂去了七魄。
何子鱼生不如死的载着沙包,渡完一圈劫数,就坐在地上发呆。何序拿棍子在他肩膀上一拍。
“这才到哪?你要是连这点分量都扛不起,以后拿什么抗你的同袍?”
何子鱼辛酸道:“我歇歇。”
何序望着废物幼弟:“你要想好,假如下定决心上战场,这些苦根本不算什么。”
“知道啦!”何子鱼想起司马峥那张狐媚脸,又雄壮起来,拖着声音叫道:“这就起——”
他怀揣着复仇的热望,跑起来就利索多了。一口气跑完三圈,气喘如牛的望着完成任务的列位同泽,哭了起来。
“都怪司马峥那个挨千刀的杀才!”他一边哭一边抱怨那逍遥快活的司马峥,“要不是他心怀鬼胎,我就不会有今天!”
规定跑完这八圈才能休息,然后等时间一到就去吃早饭。何子鱼望着越来越多的人卸掉沙包,万幸前面还有几位陪同他。于是那几个晃悠悠的身影立马亲切起来。
渐渐跑道上就只剩他一个了,大家坐着没事干就看他,何子鱼陡然受到这万众瞩目的待遇,慌得面色萎黄,屁滚尿流的朝兄长们跑去。
几人拿鞭子撵他,将他抽上路。何子鱼翻来覆去的把司马峥骂半天,跑完第四圈时将沙包撂地上,何满温柔的替他擦了擦眼泪,将沙包重新放到他背上,抽了他一鞭子。他又跑起来,只觉得这一眼就能看到头的路,竟然比登天梯还长,总跑不完。
反正都跑不完,他就没了指望,肩膀又开始松了。
何序呵斥道:“这是在干什么?快点跑!”
何子鱼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抹了起来:“司、司马峥,狗娘养的司马峥!”
恰好关外就传来司马峥的声音,那声音遛狗似的在鸠关上空乱转,一声高一声低,跟他本人一样两面三刀。
“小鱼——”
“心肝——”
何子鱼纵身跳起来,一箭步从训练场跑出去,眼疾手快的守卫都没来得及拦住他,就叫他跑出新兵营区,一路杀上远处的城楼。
守楼的士兵们把长\/枪放下拦他,然后就一头雾水地看着眼前的空气。
司马峥关外叫道:“何子鱼,天晴了,出来见我!”
何子鱼风风火火的杀到高墙边,抓过士兵的弓箭朝下面乱射。
“心肝,你终于来了。”司马峥望着那急火攻心的人,登时喜得抓耳挠腮,手舞足蹈:“你看起来很不好啊,宝贝心肝,我把你送过来后孤枕难眠,此所谓‘倥偬一身去,误了两处人’啊。”
何子鱼气得大叫,下面那人泥鳅似的到处跑,他跟着在城上跑,箭都拿倒了。司马峥在下面狂笑。
何序追上来把何子鱼往后一扯:“做什么?你还没跑完。”
一边的何满看向那扑腾不休的司马峥,寒声骂道:“这挨千刀的!”
何家子弟纷纷张弓往下射。
“畜生,还敢招他!”
司马峥无辜道:“他脸上也没有不能招惹的字眼啊。”
“糟瘟,休要多言,看箭!”
司马峥灵活的在箭丛下躲闪,他艺高人胆大,竟还有闲暇游龙戏凤的调戏人,笑吟吟道:“他都没反对,劝大家看开点,我跟他颠龙倒凤的时候你们还在睡大觉,现在生米煮成熟饭,你们这就是棒打鸳鸯,就是学那煞风景的焦母。”
何子鱼抹了把泪,一探身,厉声骂道:“死贱人!我他娘几时跟你颠龙倒凤了?你撒泡尿照照自己,全天下的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跟你睡!”
司马峥突然就不说话了,一脸阴沉的盯着他。何家子弟围着哭红眼的幼弟喜笑颜开。
“骂得好,你在哪学的?”
何子鱼辛酸的吸了吸鼻子,骂完后继续朝司马峥放箭,司马峥神情冷郁的荡开箭簇。
“你真是不知好歹。以前你总跟我说方逊欺负你,我现在让他吃了个大憋,算是给你报仇了,难道不好么?”
“放你娘的屁!”何子鱼叫道,“你叫我完蛋了,你还把我们何家都害了!”
“这锅我不背,姓黄的丢了瓜州,黄家人现在还好吃好喝的到处搜刮吴地钱财,我拿你换一个梁州,偏生就有这么多话说。”
“少来!你他娘的给我等着——”何子鱼一探身,被兄长们连忙拉回来,“我一定要杀了你!”
司马峥邪邪一笑:“那我想死在你身上。”
何家子弟狰狞的咆哮起来,羽箭不绝如缕的往下飞。
“死骗子,臭流氓!”何子鱼刻毒的望着那滑不溜秋的人,“王八羔子,狗娘养的小畜生!”
“心肝——”司马峥欢快道,“你骂什么我都爱听,再骂几声吧。”
他这厚脸皮的混账样把何家子弟气得雷霆大怒,也顾不上世家风范了,那些个难听粗俗的字眼遍地开花,急赶着送去。他都心安理得的收下。
大家正厉声骂着,就见关外那缺德畜生跳下马背,把地上的箭捡起来,拿绳子缠了一大捆,往马背上一丢,朝他们一抱拳。
“多谢各位大舅二舅雪中送炭,这些柴禾弟夫就笑纳了。”说完向何子鱼隔空送来一吻,“心肝,跟哥哥走么?”
何子鱼眼前一黑,身子往后倒去。几人手忙脚乱的把他接住,连忙掐人中,压心口,他颤巍巍的睁开眼,气息奄奄的呜咽一声,兄长们又将他带回训练场,沙包加背,鞭子追着脚脖子赶。
于是接下来,训练场上就多了一道奇观——只见那背着沙包的少年哭爹骂娘的在兄长们的鞭子下往前磨蹭,时不时就滚到地上装一回死,被几鞭子抽起来又不情不愿的抗上沙包。
他每天必要在训练场上落下一大截,刚开始是孤零零的背着沙包,后来孤零零的拉着训练用的辎重,然后孤零零的在两道高墙间来回溜达。
他折磨兄长们,兄长们也折磨他,一时间挥鞭声、呵斥声、劈叉的狞笑声,以及小鱼公子的哭骂声,倒地就死赖着不起的哼唧声,每天姹紫嫣红地在训练场各处徘徊。几弟兄时不时还要追上城楼,因为敌方的小将又开始叫魂了。
残废的小鱼公子一听到那声音就像吃了灵丹大力丸,抓起石头就朝楼上窜。
然后就是一片怒不可遏的咒骂声,以及那信马由缰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欢笑声,闹得沸沸扬扬。
方逊忍了几天,在楼门口前立了一张“何子鱼不得入内”的牌子,这牌子被急风刮倒过数次,几个守卫每每在人还没卷过来时就开始拦,最后总是一场空,不得不叫来大将军,去把那指天画地的何家列位公子请下城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