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主府客房休息的三日里,经一番焚香、沐浴、换上洁净崭新的衣裳、绾出得体的发髻,宋归雁的凄苦农家妇形象全然改变了,甘棠这才带宋归雁去书房。
甘棠不想宋归雁说话支支吾吾惹李嬅烦心,便一再提醒宋归雁,走廊里,宋归雁满口答应。
然而,等到宋归雁真的见到端坐在书案后的长公主,她还是怯了场,她呆呆站在甘棠身后,事先温习过不知多少遍的行礼动作,竟是不记得了。
纵使甘棠急得悄声催促她,她的四肢也像是僵硬了、不受头脑控制一般,一动不动,仿若灵魂早已脱离躯壳。
“可还记得,你叫什么名字?”
宋归雁与甘棠一进门,李嬅便已察觉,李嬅平静地等了片晌,始终听不见宋归雁的声音,遂敛起藤紫衣袖,将毛笔搁置在天青色笔山上。
“殿下,民女记得,民女姓宋,名归雁。”甘棠用胳膊拐宋归雁,宋归雁可算能控制躯体了,忙跪地磕头。
“记得名字,倒也不是完全傻了。”李嬅扶了扶耳侧的金色流苏,“你可知,自己在什么地方,正向何人磕头?”
“民女知道,民女在定华长公主府,是殿下您派人救出民女。”宋归雁伏在地上,又朝李嬅磕了个头。
李嬅无奈地看甘棠一眼,甘棠了然,忙躬身扶宋归雁,“跪直了,别动不动磕头。”
宋归雁有些犹豫,甘棠定要她跪直,她这才照做。
跪直后,宋归雁低着头,怯生生的,一副随时皆可能流泪的可怜模样,李嬅淡淡问:“可知本宫为何救你?”
“民女不知”宋归雁摇摇头,顿了顿,又说:“民女谢殿下大恩。”
“听闻,你丈夫死了,是你克死的。”
李嬅目光审慎,宋归雁抬眸与李嬅对视,被吓得又要磕头,甘棠拉住宋归雁。
“本宫不相信,谁还真能把谁克死。”
听见这话,宋归雁委屈的眼泪从两边眼角流出,“殿下,民女,民女”她想说什么,却不知如何倾诉,不住地啜泣。
“你先出去吧,不准任何人进来。”
李嬅又看甘棠一眼,甘棠合门退出书房,李嬅缓缓走近宋归雁,递出一块素白绢帕。
“殿下,民女,民女”宋归雁一面哭,一面期期艾艾,不敢接下李嬅给她的绢帕,李嬅便亲自为宋归雁擦眼泪。
“本宫吩咐小丫头们替你画个好看的妆面,你一哭,哭花了。”
李嬅语气温柔,宋归雁哭得愈加伤心,李嬅轻拍宋归雁后背,“本宫知道,你丈夫的死,与你无干。贺祈兴做下那等事,唯有死路一条,即便他背后的主子不怕机密走漏,不杀之以绝后患,他迟早也会被治罪。”
“殿下,您相信民女不是扫把星?”宋归雁用看知己的眼神,哀婉而期盼地望着李嬅,李嬅道:“这种荒谬之事,无所谓相不相信,事实就是如此。”
宋归雁眼里,难得燃起的那么点希望渐黯、渐灭,“夫君犯下假传圣旨的大罪,民女事先并不知情,殿下救民女,是否为了,从民女身上找出线索。”
“不错,你身上,或许有线索。”
李嬅话音将落,宋归雁自己用衣袖抹了抹眼角,旧泪才干,新泪已出,“殿下,民女一无所知,有关圣旨,夫君什么话都没留下。”
“你夫君辞世多年,本宫逼迫你、为难你,毫无意义。何况,真相不外乎就是那么回事。他背后的主子身在高位,本宫又能如何。”
李嬅蹲在宋归雁身边,不甘而无奈地叹了叹,宋归雁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李嬅,“殿下,那您救民女,是?”
“因为本宫还记得你。”李嬅道。
“啊?”宋归雁不解,李嬅扶宋归雁起身,“随本宫来。”
李嬅走到窗下的坐榻处,先自坐下,又示意宋归雁乖乖坐在她对边。
“当初你执意嫁给贺祈兴,本宫只觉得,白认得你一场。事到如今想来,世间事,就是如此变幻多端。”
李嬅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又为宋归雁倒茶,“本宫阻止你,你便不能与你的如意郎君厮守,你会留下一生的遗憾。本宫不阻止你,本宫会可惜,可惜白对你用了心思,可惜你难得脱离后宅,又心甘情愿困在后宅。”
“殿下,民女”
宋归雁开口,李嬅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何人能给你幸福,取决于你的感觉,你与贺祈兴,是实实在在有过一段感情,你有追寻所爱的自由,当年的你,是勇敢的。”
“本宫并非是讽刺你,专程着人打听你的下落、救你,为的不是兴师问罪,本宫没那么多的闲工夫。若贺祈兴并未走上邪路,你们夫妻恩爱,未尝不是好事一桩。如你所见,本宫不再是东宫储君,你一直跟着本宫,难说会被本宫拖累。”
宋归雁说:“殿下,您不会拖累婢子,没有您,我早就被家中的嫡母折磨死了。”
“光阴不可逆流,往事不可追,来日路,有待抉择,你可愿,重新为自己活一次?”
李嬅忽然握住宋归雁的手,宋归雁只觉不可置信。
她明明,做出那样令殿下失望的事。
“殿下,民女一度以为,自己应当一死了之。民女并无子女,丈夫也不在了,宋家,民女回不去。”
“那才是一身轻松呢。”李嬅握着宋归雁的手说:“你为何定要为他人而活?你的丈夫生前瞒着你做下恶事,恶果不该由你承担,你不再是贺家妇,你无需为任何人忏悔。宋家将你赶出家门、逐出族谱,还卖了你,他们不在乎你,你也不必再为宋家的任何人难过,从今往后,你只是你。你单凭自己,亦能安身立命,何必要寻死路?你有机会好好活下去,活出属于你的价值,何必要痛苦地活着?何必要寻死路?”
“殿下,您的意思是?”宋归雁想到了些什么,却又本能地觉得这是一场梦。
李嬅放开宋归雁的手,起身走向书案,“本宫的意思是,本宫想给你一次为你自己选择的机会。你愿意重新为自己活一次,你还是本宫的归雁,本宫留你在身边做女官。你若不愿向前看,本宫只当不曾救你,你仍回原处。”
“慢慢想,想清楚了,再作答。”
听完李嬅的一席话,宋归雁很需要仔细地想一想,李嬅并不催促,兀自提笔抄写佛经。
许久以后,宋归雁擦干净眼泪,走到正对书案的地方,端端正正跪直,抬手发誓:“殿下待婢子的好,婢子万千珍惜,婢子此生,唯有忠心不二为殿下效力,以作报答。婢子若违此誓,请殿下处以炮烙之刑,婢子死后,将坠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