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薄的纸,由宦官呈递到嬴政的面前。
嬴政奇怪的看了看。
此纸薄如帛布,只不过材质好像略有不同。
入手摩挲。
具有鲜明的磨砂感。
质地硬软。
“这是……纸?”
众臣中响起一声惊呼。
吕不韦看着手里的纸,也颇为称奇。
将纸凑到鼻尖,嗅了嗅。
有股淡淡的草木之香。
伸出舌头,舔了舔。
磨砂感更重,还有细微的生涩。
缓缓撕下一小片。
在撕扯时,有着轻微的阻碍感。
而且声音清脆。
由此可以断定,这纸非市面上常见的帛纸。
其他倒和帛纸一般。
就是这质量,略差于帛纸。
帛纸质地坚固,得用力撕扯,方才可以扯断。
而此纸,质地清脆。
只是稍微用力,便能扯断。
一看就不利于保存与传递重要信息。
要是在同等价位上,她更偏向于使用帛纸。
将撕扯的碎纸,放入口中咀嚼。
她面露惊讶,“这是……?”
这口感,加上草木气味。
吕不韦想到了一种可能。
见吕不韦咀嚼着纸。
众臣一一效仿。
也皆撕下一块,大口咀嚼。
这东西并不好吃。
为何文信侯会露出如此表情?
有的人直接将纸咽了下去。
嬴政见此,也准备撕下一块。
却被赵姬拦下,“这可不是吃食。”
嬴政愣了一下,随后收回了手。
吕不韦吐出被咀嚼成团的纸。
众臣咀嚼的动作一顿。
连忙将未咽下的纸,吐了出来。
那些已经吞咽的臣子,则面露难堪。
吕不韦没有管这些人,面露严肃的行礼道:“若臣没猜错,这纸非市面上所用的帛纸。”
赵姬手指相里勤,“相里先生,不如你来替孤回答文信侯的问题。”
“这是小人的荣幸。”相里勤先是给赵姬行礼,旋即对吕不韦说道:“市面上的纸,多为帛布所制,而墨纸……也就是诸位手里的纸,乃是我等用草木所致。其与帛纸并无什么不同,也可用于书写。”
“墨纸?”嬴政喃喃自语,盯着手里的纸,晃了晃。
听着纸刮动的声音,若有所思。
吕不韦的神情格外的认真。
作为商人的她,一眼便看出其中的商机,以及其意义。
“这墨纸,损耗多少?单日能制出多少?”
“并无什么损耗,材料皆是路边常见树木。至于草纸,还需钻研。单日一瓮纸水可制百余。”
帛纸工艺复杂,寻常人家压根就用不起。
若这墨纸真能推行。
那人人当皆有纸可用。
吕不韦朝着相里勤一拜,“我替天下读书人,感谢先生恩德。”
“使不得。”相里勤连忙摆手,“使不得。若非王妃提醒,我也不可能做出墨纸。要感谢,也当感谢王妃。”
众臣互相议论,对纸一事,展开了讨论。
很多人认为,若墨纸真如相里勤所说那般。
那对于教化百姓,有着深远意义。
不仅是教化百姓,对于各行各业,皆有着不小的冲击。
匠人可以用纸记下自己的心得。
士卒可用纸,传递消息。
商人可用纸,记录支出与利润。
文人可用纸,传播思想,编写转记。
百姓可用纸学习。
甚至给家属写信。
嬴政自然也想到了纸的作用与重要性。
站起身,“速速取笔墨来!”
待笔墨取来。
嬴政单手持笔,欲要奋笔疾书。
可迟迟未落笔。
她心里亦是忐忑,不知这纸是否可如帛纸般,可用于书写。
也不知该在如此……堪称祥瑞的纸上,书写什么,方才不负此物的价值。
众臣直勾勾的盯着。
等待着嬴政落笔,证实此纸的价值。
寂静片刻。
墨从纸尖滴落。
化于纸上。
笔尖随着落于纸上。
奋笔疾书。
只一会,便停下了笔。
纸上出现勾勒有致的大字,秦!
赢政爽朗一笑,“好纸。”
身侧赵高眼疾手快,从案桌上拿起纸。
展于众人观。
赵高大喝,“秦!”
众臣仔细端祥。
墨不透纸,亦不散墨。
比帛纸更加好用。
或许唯一的缺点,就是没有帛纸那般牢固。
但在成本与制作工艺上。
帛纸远远比不上这墨纸。
这墨纸,或许将重新定义何为纸。
众臣也是一脸激动。
她们见证了将载入史册的一幕。
纷纷行礼,“天降祥瑞!大秦万载!”
呼声越发高涨。
殿外亦是传来排山倒海般的呼喊。
待呼喊声平息。
赵姬方才笑道:“吾儿,这赏能否讨得?”
“讨得,自然讨得。”嬴政也是一脸笑意。
自从贪墨一事。
她的脸上便许久没有露出过如此开心的笑容。
嬴政目光落在卓子央身上。
赵姬开口道:“若非卓子央的大同商行全力支持,纸也不可能如此迅速的制出。”
卓子央感激的看了赵姬一眼。
造纸一事,其实与她并无什么干系。
相里勤虽明白事情缘由,但并未出来拆台。
吕不韦若有所思。
之前听相里勤言,造纸乃赵姬提点。
可赵姬却说是因为卓子央的大同商行支持下。
纸方才制出。
虽不知卓子央以及大同商行在其中到底扮演怎样的角色。
但可以肯定的是。
一定是赵姬的安排。
而这么做的目的,应该就是为了弥补大同商行带来的负面影响。
保全卓子央的性命。
原本还想凭借贪墨一事,斩去赵姬这个大同商行的助力。
双臂之一。
未曾想,赵姬居然如此迅速就扭转了局面。
使深陷贪墨的大同商行,不仅不会因贪墨一事,陷入麻烦。
反而凭借造纸,更上一层。
吕不韦看向坐在嬴政下位的赵姬。
心里叹了一口气。
这个赵姬,果然难以对付。
头疼。
好不容易才抓住赵姬的把柄。
结果……唉。
嬴政要给卓子央封赏,那是肯定的。
谁也无法阻拦。
包括她。
“卓子央。”嬴政喃喃自语。
“在。”
“你说政该如何待你?”
卓子央低下头,“大同商行之错,我愿承担。”
“造纸一事,你有功。贪墨一事,你有监察不严之错。但功是功,错是错。二者不可混淆一谈。来年,那些韩地之民,开垦所需之物,由大同商行承担。你可有意见?”
“愿受罚。”
原本赵姬也是如此安排,卓子央自然没什么意见。
“很好。错已罚,那该论功。造纸一事,你功不可没。政欲封赏你为商文君。”
嬴政俯视诸臣,“尔等可有什么意见?”
吕不韦带头说道:“我等无异议。”
虽然想反对。
但功劳摆在那。
反对也没什么用处。
倒不如干脆些,做个顺水人情。
吕不韦没有意见,其他人自然不可能会有。
卓子央朝着嬴政一拜,“臣多谢公子!”
臻马见此,心里一叹。
悔不该没有打臻义一顿。
这商文君的名头,本该是臻义的。
要是臻义得了这名头。
那臻家便是一君一侯。
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
就算死了,也能含笑九泉。
她恨恨的瞪了臻义一眼。
臻义察觉到母亲的视线。
默默低下头,不作言语。
努力做一个透明人。
嬴政目光移到相里勤身上,面带笑意,“至于相里勤,你造纸有功。大秦愿尊你为纸圣。”
圣的名头,基本上是百姓口口相传。
具有一定的名声,才能被称为圣。
最低要求都得周游列国,且让该国所有人折服并且愿意为其宣扬。
孔子,老子都是如此。
而嬴政说出大秦尊相里勤为圣,实际意义是为相里勤的名声背书。
属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一旦相里勤做了什么错事,污了圣名。
那同样遭受损失的,还有大秦与嬴政的名望。
相里勤听到嬴政的话,陷入呆滞。
内心的喜悦,如同滚滚黄河,将她的所有思维冲刷殆尽。
让她无法回过神。
赵姬此时开口道:“相里勤。”
相里勤没什么反应。
她已经麻木了。
直到卓子央推搡,方才反应过来,连忙对着赵姬行礼,“在……在……。”
若是真正受人推崇的圣人。
见君王以平等姿态以对便可。
甚至君王亦要恭敬对待。
尊称一声老师。
绝不是如同相里勤这般,以下属姿态对待赵姬与嬴政。
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她的圣位,更像是受秦封赏所致。
比起真正的圣人。
更像是一个被约束在大秦体制内的伪圣。
地位自然从与王者齐平,或者高王者一头。
沦落到如今比王者矮上一头。
有利有弊。
纯粹看个人取舍。
赵姬敲打道:“你虽有圣之名,但无圣之德。如今冠你以圣之名声,当多以修德。孤与公子,只是举你,至于能否真正被人称之为圣,还需看你日后造化。莫要辜负大秦对你的期望。”
相里勤恭敬朝着赵姬与嬴政一拜,一本正经,“定不负大秦。”
赵姬点了点头,“墨纸一事,乃天降祥瑞,黎民之庆也。当宣之海内,告于鬼神。”
“父亲说得是。不知父亲有何安排?”
“从明日起,相里勤乘八马车驾,街游咸阳。沿路敲锣打鼓,宣告百姓。”赵姬看向相里勤,“记得带上一张纸,好让百姓知晓。”
“诺。”
赵姬站起身,“这赏也讨了,孤也便不再打扰诸位商讨国之重事。”
百官低下头,一副乖宝宝听讲的模样。
嬴政也站起了身。
赵姬对诸臣一拜,“政儿年幼,诸多事宜,还望诸位多加操心。”
诸臣不敢怠慢,连忙回礼,“我等必全力辅佐。”
“如此甚好。勿要怪罪孤今日不请自来。”赵姬看了嬴政一眼,微微一笑。
旋即对身侧宦官说道:“摆架,回宫。”
“孩儿恭送父亲。”
看着赵姬逐渐远去的背影,吕不韦眼神闪烁。
这个赵姬,威仪越发厚重了。
就连我,亦不敢在其面前多言两句。
是因为地位,还是因为对于赵姬的忌惮与畏惧?
与赵姬交手。
抓住赵姬把柄后。
老是未等她展露杀招。
赵姬便悄然化解。
整个浑圆不漏。
如今,在吕不韦看来。
她与赵姬之间,就像两个绝世剑客对战。
都在收敛自身。
等待着对方露出破绽的那一刻,挥出决定胜负的一剑。
本来赵姬已经露出了破绽。
可还未等她挥剑。
就被赵姬弥补,并且顺手加强了一波。
只能将杀招收回。
等待着下一次机会。
可,面对赵姬这样的对手,实在太有压力了。
别人根本无法体会得到她内心的压力。
可以这么说。
面对赵姬。
无法占据主动,便意味处于被动。
完全没有同等一说。
赵姬可以等到她露出破绽的一刻。
可她不一定能等到。
就算等到了,也不一定能抓住机会。
吕不韦在心里细细琢磨。
是不是应该将韩太后拉出来?
或者用对付华阳的办法,用女色腐蚀赵姬的心智。
从而能从那种压力下,解脱出来。
要想与赵姬平等一战。
必须削弱其智,其谋。
拉到与自己同等水平,方可。
殿外。
赵姬带着卓子央等人出了殿。
卓子央与相里勤朝着赵姬跪了下来,“我等感谢王妃大恩!”
“嗯。起来吧。”赵姬脸上无悲无喜,“这两日,你二人好好享受别人赞誉。待第三日,前来寻孤。孤有要事相托。”
“诺。定为王妃效死。”
言罢,赵姬转身就走。
丝毫不拖泥带水。
纸的出现,虽然值得高兴。
但只是第一步。
接下来,才是决定报社能否创办的重点。
目送赵姬远去,相里勤一边畅快大笑,一边急不可耐的朝宫外走去。
她要告诉弟子们,这个好消息。
卓子央虽未有失态,但也是春光满面。
甚至不忘提醒相里勤,“相里先生,你如今可是圣人,可得注重仪态。”
相里勤听到这,爽朗的笑容顿时一滞。
清咳数声,朝着卓子央一拜,“多些商文君提点。”
这次反倒是卓子央爽朗大笑,“本君倒是不必如你这般。”
她迈着步子,趾高气昂的朝着外面走去。
十数年前,谁能想到一商甲能成商文君?
相里勤面色一僵,摇了摇头,颇为无奈的跟在其后。
来到王宫外。
只见几名墨者,忧心忡忡站在外面。
其余弟子皆没了踪迹。
未等相里勤开口,墨者便迎了上来。
看了看卓子央,随即附于相里勤耳边,小声说道:“恩师。造纸之事,出了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