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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大亮。

宣政殿阶下。

一小队宫侍躬身行过,袍袖下摆时不时蹭到地上,带起沙沙的轻响,走在最后的年纪最小,只能小跑步跟上,跑着跑着,却停了下来。

“……”

他望向阶上烛火明晃的宣政殿。

里面的吵闹声传出,扬在冰凉的夜色里,没入广场呼呼的风中。

一个巴掌带着袖子从他耳侧挥过——

“——胡乱张望什么?!快走!不要命了?”

年纪稍长的宫侍压着尖细的嗓音呵斥。

小宫侍瑟缩了下脖子,连连点头称是,年长的却连他说话都不让,拽着衣领就走了。

……

“圣上,此事不妥呀。”

一朱袍文臣,手执朝笏过顶行礼,朗声向上首劝说。

“比武相扑之事,向来为那些番邦所好,皆因他们身处旷野、居无庇护,需要一身蛮力来对抗野兽。大原国力强盛,百姓居有定所,又以儒立国,何必作这些野蛮较量?以文化人、以文驯之,方为我朝风范。”

“是啊圣上……”

“是啊圣上……”

数人执笏纷纷附和称是。

“……还不如增开科考,广纳有学之士呢。”

一眉中竖纹颇深的青袍臣子在末尾低头低估。

旁边同为青袍的另一人,厚面宽须,听到此话露出讥笑,“国子监在齐大人眼中难道是个摆设?监生众多,好好选拔筛选即是——齐大人难不成因为自己是寒门出身,一朝中举平布青云……就觉得国子监形同虚设、监生低人一等了吧?”

“……哼。”

那齐展面相棱是棱角是角,看着颇是严肃,他与出身官宦之家的褚英秀向来不对付,列队时却因为职务被安排到邻近,时常发生口角,周边的人已经见怪不怪了。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以国家社稷发展为重,有感而言。褚大人切勿多想——再说了,我齐展算得上什么平步青云?要说当朝能臣,那还得是朝‘前’看……”

齐展目光悠悠,望向队伍前那紫袍第一人。

当朝元辅,郑灈也是寒门出身。

十四岁时,在白山书院被称为神童,一首惊才绝艳的咏梅赋传遍江南;二十多年前,二十岁的他首次参加科举即连中三元,授翰林院修撰。

若不是有过那段令人惋惜的经历,郑灈的一生堪称完美。

褚英秀脸色一僵,双唇紧抿上。

他当然知道齐展口中之人是郑相。这可不是他可以随意议论的人。

朝堂之中因为政见和出身等等的不同,官员会暗中站队,派别之间明争暗斗,大体是分成了两派。

一是以次辅方洪为领头的,以士族官员组成的保守派;另一就是以元辅郑灈为守的,以寒门官员为主的改革派。

阵营的形成,有时候是个人的选择,但更多的时候是人背后的利益关系注定的。

宇文疆坐在銮座之上,虽然听不见底下的窃窃私语,但他们的眼神足以说明心里在想什么。

宇文疆反复摩挲着扶手上的花纹。

他感到厌烦。

他在心底是支持改革的。

他的父亲宇文慎,是个喜欢吟诗作赋、文气十足的人。宇文疆仍记得,每天过节、寿宴,他坐在席位上,看着送上来的贺礼,无不都是文房墨宝,古籍名画,宇文慎高兴起来,总要和臣子们赏赏画、吟吟诗,每年皆如此,也不见他厌烦;平日里爱给臣子们发自己的墨宝做赏赐,还十分高产地写了一堆词曲让宫廷乐师谱曲,在各种宴会上演奏;出门礼佛修禅、坐着轿子登个顶,也爱在别人的墙上或者选块气势磅礴的岩石题字。

宇文慎作诗写赋,确实是一把好手。他对唯一的儿子宇文疆特别亲近,但对自己的皇后却只有相敬如宾,对宫中嫔妃也无哪个特别偏爱。

只一次,听宫侍说母后命人带走了一个乐师,只因他提起什么“古琴绿倚”,此后,再也没人见过他。

说了这么多他在文化上的造诣,但转头看看作为帝王,他在政绩上的表现,可以说是简单得有点贫乏——

他在位二十一年,他的老师,就当了二十年的首辅,事无巨细,从宫内到四海,都一一须经过他老师的首肯才能施行,直到前首辅因病故去,宇文慎才真正被人当作一个皇帝看待。

宇文慎这个乖学生,被人控制了二十年,也不见得是乐意的,所以在老师死了,他立刻提拔了郑灈,推翻了许多以前他老师施行的政策,但没嘚瑟多久,一年后就跟着老师一块去了。

宇文疆从有记忆起,知道的父亲就是那个对首辅言听计从的人,若不是后来看到宇文慎最后一年的模样,他可能也不会知道父亲憋屈了这么些年吧?

宇文疆是敬爱宇文慎的。

改革,意味着宇文慎最后的叛逆,也是宇文疆的叛逆。

但也正因如此,想改革,却不想听郑灈的。

登基一年来,他一面对郑灈表达着顺从,一面让桂诣川他们去暗访核查郑灈做了的、说了的事,但凡有一件是他言行不一的,他就能抓到他的错处,打压他的势力。

可惜……

宇文疆看向那边目不斜视的姜礼。

他希望辅佐自己的人,是姜礼这种从不标榜自己是“什么系”、“什么派”的纯臣,但姜礼除了一心一意做事,靠着一手神奇的治水本领在民间和朝野落得一句好名声外,他对于政治似乎从不在意。

姜礼长相文质彬彬,小皇帝在他脸上恍惚间看到了那个讨人厌的女子面容,不由哼了一声。

底下的嗡嗡瞬时被掐,群臣都看了过来。

宇文疆两臂分搭扶手,压制着个人心底的不悦。

“……我朝文治卓有成效,但这不能代表武功全无用处,此次北地王子来朝觐见,你们是没见着他那一队随从吗?”

“雄壮气派……竟把朝廷众人衬得跟一群老弱病残一样……”

他年轻胆壮,说话少有顾及朝臣面子,常常一句话就堵得底下老臣面色发青。

“圣上!太祖以文立国,我朝百年来繁荣昌盛,他北地荒蛮冷峻,野性难驯,这有何可比较?!”

“太祖圣明,功盖千古……”宇文疆悠悠说道,“但你是想告诉我,当年太祖是用纸笔打下的天下?用文章劝降敌人?”

“……皇上,行兵布阵、破军杀将,与个人武艺高低、身手如何,那完全就是两码事!”大臣激动,“太祖当年,正是因为知人善用、得天下心,所以才能率领十万众,开创大原!”

“‘知人善用、得天下心’?”宇文疆眯起眼,“还不是看谁的拳头更大?若不是当年救了快饿死路边的陆大元帅……太祖也是运气较别人好些罢了……”

“……圣上!不可胡言乱语!”

宇文疆“哼”地站起身来。

“比武振奋人心、鼓舞天下士气,扬大原威风——更重要的,就是招揽天下英杰——这不就是所谓的‘知人善用、得天下心’么?”

他振振有词。

“郑相,你觉得呢?”

他看向下首前列那人,紫袍配金,表情沉静,听到皇帝叫自己,一步走出。

“圣上所言极是。”

说完便退了回去。

区区几个字,让面有不虞的众人纷纷噤声。

宇文疆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来回踱了几步,像说故事般缓缓开口。

“……十年前,北地同样派当时的王子来朝觐见,此人身形壮硕,说话举止合宜,礼数周全,面面得当,言语之中尽是对我朝文化的倾慕,我父皇与他交谈,发现他不仅对大原的文章词赋涉足一二,于治理、经营之道也是了解颇多。”

宇文疆顿了顿,“我父皇笑称此人长了北地的身躯、大原的心思,对其推崇我朝的姿态相当赞赏,对我说,若是番邦外族皆这般崇尚我朝文化,那不就形同归化我朝了吗?”

“哪知此人回去之后,整顿铁骑,不到半年,就把周边部落一一收复,大大地扩大了北地的版图。”

他回头望向众臣,“十年前站在这里的人,现在还有不少,你们难道都不记得他是谁了?”

群臣自是知道宇文疆说的是谁。

但只是面面相觑,低头不语。

“北地王,呼延显。”宇文疆一字一句地念出这个名字。

“当年的呼延显人前一副儒雅之相,却能一呼百应、带着数千铁骑踏平北地,他靠的难道是从原朝学来诗词歌赋?”

“北地志不在中原……圣上说这些,又是何意?”

一个留着短须的文臣小声嘟囔。

宇文疆坐回椅上,环视群臣。

“我就要用这一场比武,告诉全天下——我大原国力强盛,百姓安康,文治武功,震慑四方!”

……

“皇上!皇上……”

下朝之后,宇文疆匆忙回宫换了套便服,刚提步往外走,就遇上了太后宫里的陈公公。

“皇上,您又要出宫?”

面白无须的老者亦步亦趋地跟在宇文疆身后,面色着急。

“母后找我有事?”

宇文疆猛地停下脚步,蹙眉问他。

“太后近来常常做梦,心有忧虑,寝食难安……”

陈公公弯身低头,说话吞吐。

“行了行了——你不就想说,姜家那几个女的又进宫陪她说话了,让我过去也看看?”

宇文疆摆着手,一脸不耐,“告诉母后,孩儿希望她身体康健,但姜家那几个女的,我知道什么样子,我对她们也不感兴趣,请她老人家别再费心了。”

说完,甩开衣袖走了。

“师父,皇上这边,就让他走了……?”

老者后面上来一人,迟疑低问。

老者平时多以低眉弯腰示人,此时直起身来,才让人发现他身量不矮,气势慑人。

“皇上是大原的主人。”

老者双臂交叠胸前,藏在袖子里,斜斜地看着自己的徒弟,脸上露出一丝好笑的表情。

“怎么,你还想做他的主?”

年轻的宦官面容姣好,此时双眼如同受惊的野兔,闪烁着低下头,“可是,太后那边……”

“徐淮啊,你这肠子直进直出的,别的时候也就罢了——这皇家的事,究竟要我点你几次,才能学明白点?胳膊拧不过大腿,这道理……”

陈承志回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摇摇头。

“要不是看你还有点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