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异当天下午带着家人逛了洛阳最大的市场——南市。
他之前来洛阳考发解试时,曾到过南市看过黄金甲。
今日故地重游,黄金甲们仍在。
这次老婆在身旁,他不敢太过明目张胆,一直拿眼角余光他偷瞟。
突然李安平挽着他的手臂兴奋道:
“刘小偷,你看,前面那个小娘子,长得好美呀,身材也好。”
刘异将目光从前面女子的胸脯上拔下来,吞咽一下口水后回道。
“我没看到前面有美人啊。”
“就右前方穿低胸诃子的那个。”
“就她?一般吧,不如我娘子漂亮。”他又附在李安平耳边小声补充一句,“身材也没你好。”
李安平当即羞红了脸。
“不信你,我问问别人。”李安平捅了捅右侧的密羯问,“你觉得右前方的女子美不美?”
密羯往右前方一看,当即露出痴迷眼神。
“哇,好美啊。”她流着口水赞叹。
密羯的表情当即引起小伙伴们的好奇,他们纷纷顺着她目标看去……
一家包子铺。
最上边新鲜出炉的一屉包子正在冒着热气。
孙艳艳不可思议问道:
“密羯,咱们不是刚吃完昼食吗?”
密羯带着遗憾的语气回道:
“是啊,所以我现在吃不下整屉了,先吃三个吧。”
她说完便迈着坚定的步伐朝包子铺走去。
密羯交完钱,铺子伙计将装袋好的包子递给她。
她正要伸手去接。
这时,从左侧面突然闪过一道黑影,抢过伙计递过来的袋子就跑。
铺子伙计急得大喊:
“抓小偷啊,有人抢了笼饼。”
密羯了两秒,随后拔腿开追。
“密羯,你回来。”刘异大喊。
密羯的身影已经随着人流消失在眼前。
刘异回头急切道:
“毛台,布兰,你们快密羯抓回来,别让她惹祸。”
毛台和布兰当即化成两道闪电,向着密羯跑远的地方追去。
林九蓉焦急道:“小异,你傻了?他们仨向来一起闯祸的。”
刘异一拍脑门,自己刚才情急之下忘了这茬。
他不得不重新点将。
“江和尚,了然,了缘,你们仨赶快把他们仨给我追回来。”
仨人淡定地打了个佛手礼,下一秒人就消失了。
一刻钟后,刘异带着剩余人终于在一家食肆门前追到江小白他们。
此刻仨和尚每人像拎小鸡一样拎着密羯、毛台和布兰,阻止他们继续张牙舞爪。
密羯跟跳蚤一样不停比划,嘴里还骂骂咧咧。
“你放开我,让我打死他,在我们回鹘偷东西要被施明刑的。”
离他们一丈远的地上,一个胡子拉碴、满脸脏兮兮的邋遢男人躺在那里。
这人满脸青红,嘴角仍在流血,却没有停下啃噬包子的动作。
刘异他们刚走近,这男人突然两眼一翻,不动了。
“你少装死,我都没打你几下。”密羯大喊。
毛台点头:“嗯,我也只踢了一脚。”
布兰小声:“还有我。”
刘异本也以为男人是装的,可他突然瞧见这人的脸越来越红。
意识到不对后,他当即蹲下查看。
“坏了,这人噎着了,快拿水。”
林九蓉制止:“吃面噎了不能喂水,会更胀。”
“那怎么办?”
江小白一时大意,密羯挣脱开他的手腕。
她当即冲向邋遢男,对着他后背就是一脚。
“让你偷我笼饼,噎死你。”
咳~咳咳~
男人被踢得吐出卡在嗓子眼的面团,随后一阵咳嗽。
这时林九蓉凑近刘异,小声说:
“这人衣服虽脏,料子却很好,像是出自江南。”
经林阿娘提醒,刘异重新打量这个邋遢男,发现他脚上竟穿着乌皮六和靴。
乌皮六和靴是大唐公务员的标配。
男人咳嗽完后捂着肚子坐起,歉意道:
“我两天没吃东西了,实在太饿,要不我写借据给你们,这仨个包子算我跟你们借的?”
刘异回头瞅瞅后面的食肆,他让和尚拎着男人,他们一起走进店里。
他给小伙伴们点了茶水和零食。
给邋遢男人单开一桌,点了一盘鱼,一份羊肉,还有一整屉包子。
男子从不可置信到吃得狼吞虎咽,中间都没说话,只在密羯从他蒸屉里拿包子时,依依不舍地看了蒸笼一眼。
男子吃饭时,刘异坐他对面上下打量,他估计男子年纪应该在四十上下。
差不多过了半个时辰,邋遢男终于光盘。
他站起身对刘异躬身叉手郑重施礼。
“请教恩州尊姓大名,来日吴汝纳必报一饭之恩。”
刘异不答反问:
“你叫吴汝纳?”
“正是。”
“是官身?”
“在下于太和五年进士及第,后来做了河南府永宁县县尉,任满后回到家乡澧州等待铨选,这一等就是四年,始终没有被再次启用。”
“那你怎么又跑到河南府来了,还是这副模样?”
吴汝纳语气无奈道:“为了救我弟弟。”
“你弟弟怎么了?”
“我弟弟是扬州江都县令吴湘,他在今年正月被人诬告贪墨了程粮钱。”
坐在旁边桌吃瓜的密羯忍不住插话问:
“程粮钱是什么?”
刘异回头,看见小伙伴们全是困惑表情,他便开始科普。
程粮钱,顾名思义就是根据旅程计算粮秣后折算的金钱。
外藩使者辞别时,大唐地方政府习惯赠钱为礼;府衙官员出差时,地方官府也要根据路程支付粮食,因粮重不便携带,会估价折现成现金。
程粮钱说白了就是地方政府储备的招待费和官员的餐旅费。
据刘异所知,程粮钱给多少各地府衙没有统一标准,因此地方官吏贪墨程粮钱的不在少数。
扬州是仅次于长安、洛阳的一线大都市,人烟凑集,商贸往来频繁。
刘异估计江都县衙储备的程粮钱小金库肯定不少,只是不知道吴汝纳的弟弟吴湘具体贪了多少。
“你认为吴湘是冤枉的?”
吴汝纳一脸认真回道:
“他肯定是冤枉的,我家二郎素来廉洁,不可能贪钱,本来上面一查就会还他清白,可偏偏这个案子落到了淮南节度使手里,这人当年是我叔父的政敌。”
“淮南节度使?”刘异惊讶,“你说李绅?”
“对,就是李绅。李绅是李党,我叔父吴武陵是牛党,当年我叔父在韶州做刺史时,就是被李党陷害收受贿赂而遭贬官,最终以司户参军的身份死在了潘州,现在他们又用同样的阴招对付我家二郎。”
“李绅给你弟弟怎么判的?”
“他指使帐下一个叫魏铏的判官,除了认定我弟吴湘贪墨外,还给他额外安了一个强娶所辖部曲女的罪行。”
依照大唐律法,凡主管一地方、一部门之官,不得娶其管辖范围内的女子为妻妾,违者杖一百;为其亲属娶者,亦同罪。
“那你弟弟到底有没有娶啊?”
“我家二郎确实有娶颜姓女子为妻,但那女子根本不是部曲贱籍,而是青州衙推之后,她父母双亡后家道中落,才跟后母流落到扬州。至于说强娶,更是无稽之谈。她生活困难,为了有所依靠,自愿嫁给我家二郎。二郎也没委屈她,不仅给予她家丰厚的纳征礼,还花费诸多钱财操办了一场颇盛大的婚礼。那个叫魏铏的判官认定我家二郎贪墨程粮钱理由,就是婚礼花费颇多,超过二郎收入,可二郎办婚礼的钱是我家全部亲戚给他凑的呀。”
刘异抱着肩膀反驳:
“婚礼奢靡确实不能作为证据,但有人告发你弟弟,肯定是因为发现江都县的程粮钱数目对不上,你弟弟身为县令,很难摆脱嫌疑。”
“有人贪墨就肯定是我家二郎吗?他们分明想找替死鬼。依据唐律【诸监临主守自盗及盗所监临财物者,加凡盗二等,满三十匹绞】,官员贪墨钱财够三十匹布的价钱,就要判绞刑,李党就是想冤死我兄弟。”
刘异安慰道:
“依据唐律,判死刑要反复上报,不仅要刑部审核,天子也要批复。”
吴汝纳脸上浮现出七分愤慨,三分无奈。
“恩公,你忘了现在朝中是李德裕一手遮天吗?”
“这案子复审会直送刑部,关李德裕何干?”
“我也想不通啊,今年三月这案件就被报送到京城了,不知为何没到刑部手里,而是送到了李德裕手里。他派了崔元藻、李稠两名御史,去扬州复查此案。李德裕大概希望此二人将舍弟的两项罪名全部做实,听说崔元藻、李稠回去上报我兄弟贪污属实,但强娶颜悦之女另有隐情。李德裕气恼他们只做实一项罪名,便将崔元藻贬去当了崖州司户,将李稠贬去当汀州司户。”
“案子复审存疑,应该交由大理寺进行三审吧?”
吴汝纳语气哀伤道:
“没有三审了,李德裕已经遵照李绅原判,判吴湘两月后绞首,判颜氏和颜氏继母焦氏笞刑五十。”
刘异有些不可思议,这事流程上就错了,不符合规矩。
李德裕现在斗得已经如此走火入魔了吗?
他问道:“那你来洛阳作甚?要申冤不该去长安吗?”
吴汝纳解释:“我此来洛阳是为找东都留守牛僧孺帮忙,请他出面救救吴湘。”
“牛僧孺已经被贬去循州做长史了。”
“我是到了洛阳才知道的,本想再转去长安,可七日前我带的钱财被人偷了,因此才落魄成这样。”
刘异从怀里掏出一袋钱递给他。
“这些钱足够你到长安了。”
吴汝纳双眼泛泪,激动得恨不得现场给刘异磕一个。
“请问恩公高姓大名,吴汝纳来日一定报答。”
“我叫活雷锋。”
“霍雷锋?恩公名字好威武。”
吴汝纳千恩万谢离开。
刘异望着他的背影默默沉思。
不知何时李安平站在了他身侧,以星星眼望着丈夫评价:
“刘小偷,你真善良。”
刘异汗!
他当然没那么好心,纯粹看热闹不嫌事大。
自己离开京城后,总得给牛李两党找点事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