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未停,而水位下降,意味着什么?
只能是——上游决口!
在莱州府玉带河上游百里处,浑浊的河水从堤岸裂口奔涌而出,澎湃的力量将决口越撕越大,整段河如脱缰的野马,席卷而来,吞噬一切。
道路、庄稼、树木、村庄,统统消失在一片浑黄中,大水不停地向远处蔓延覆盖,逃难的村民如同蚂蚁,轻易就被波浪追上,转眼消失无踪。
……
隆盛五年八月十四日起,潍州、莱州、胶州连日大雨,八月十八日,莱州府充城县素罗乡段玉带河决口,万顷良田一片赤地,五乡四镇生灵涂炭……
莱州知府张永志写好奏报,交由快马驿传火速向京城送去。
府城终是躲过一劫,由于上游决堤,玉带河在叶县这段水面恢复如常。而洪水离府城仍有六七十里,中间许多山坳,再怎么奔流也过不来。
雨歇风住,不少人家喜气洋洋张灯结彩,竟要把那个提心吊胆的中秋节找补回来。
王索明走在去府衙的路上,洪县尊有请。
一路的行人面色各异,有一脸轻快欢喜的,有面带悲伤的,更有不少人挎着包袱咬着牙发足就往南门奔跑的。
叶县作为府治,自是繁华,又有港口,所以邻县来讨生活的不少,如今这些急着赶路的,怕是有不少充城人。
到了官府被请至后衙,已有华服者数人坐于案前,那申金虎也在其中。
“列位,天道无情,充城的灾大家都听说了罢。”见王索明就坐,坐于正中洪县尊开始讲话。
“此番充城半数遭灾,其中素罗乡首当其冲,估计生者寥寥,其余乡镇,灾民共以十数万计。”
“充城元气大伤,已然无法救济,灾民定往四周流徙,我叶县繁华,又是一两日脚程便到,届时定有大批流民至此。”
“民聚则生乱,民饥则生变,自古多少民变皆因灾起,多少州县被民变屠戮一空。眼下流民虽未至,我等亦当从长计议,谨慎待之。”
“此番干系甚大,故除了本县衙门、莱州卫外,又召诸位地主豪绅、行业会首、帮派巨擘前来,拟个妥帖议程来。”
话语一落,在座者一时交头接耳,议论不止,有的点头应是,有的不以为然。
常听师父说这洪仕成不可小觑,如今看来确实是个肚子里有东西愿意干事的,不过,他找我来何干?王索明心道。
面相和善的本地巨富,同时也是昌平会会首的陈员外颔首赞叹:
“洪知县目光如矩,大灾后的流民若是处置不妥,破坏力不比灾害来得轻微。”
他昌平会是善堂起家,这赈济灾民本就是他的主业,如今形势县太爷定然要募集粮食的,发给灾民都要过他这一手,岂不美哉?
“叶县未发大水,也当是人家给我们顶了灾。此番定要救济的。”
“是啊是啊。”有相好的商贾大户七嘴八舌帮腔道。
洪县令含笑点头。
“县尊,我们商会的船只此番在狂风巨浪中损失颇多,亟待修缮,手里银钱也不宽裕啊。”一位富态老者面有难色地说道。
“我那千亩地也遭了灾,这一季的庄稼全完了啊。”
好些个地主商人当场落泪,哭起了惨。
洪县令不置可否。
这些个地主老财,一个个都是百年家业,一场风雨能让他们伤了筋骨?笑话!王索明在心里叹道,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钱再多,也要有命花。
“啪”地一声响,惊了室内人一跳。
只见一位留着长髯,气色精悍的老者拍完桌子,朝县令拱手道:
“县尊老爷,恕在下唐突,我这个出生入死跑船的,倒要给各位半辈子养尊处优的老爷们,倚老卖老一番。”
王索明问旁边此人是谁,邻座奇怪地看他一眼说,海鲸帮于大老爷不知道?
原来是他,海鲸帮总舵主,于飞阳,江湖人称长须鲸,性格刚直,暴烈如火。
“我跑船遇过一条遭了海难的船。船上有,三个半人。”
厅内的空气凝固了。
“三个人,疯疯癫癫的,半个人早已咽气,他剩下那一半,各位猜猜在哪里呢?”
厅中响起干呕声。
“人,饿急了,除了吃黄泥啃树皮,还可以吃人!”
“但,你们有粮,你们说说,他是愿意先吃人,还是把你们杀了再吃你们的粮?”
人群一片寂静,突然有呵呵呵干笑声响起。
却是那申金虎,他假装笑的前仰后合,说道:“于帮主真是老糊涂了,这莱州卫几千带甲兵丁,还怕他万把饥民,真是越老胆子越小啊。”说完,手还朝在座的莱州卫千户许原拱了一拱。
金虎帮帮众平日做派毫无顾忌,和规矩严明的海鲸帮多有摩擦,两帮结怨已久,申金虎对这于飞阳也是记恨在心,此番正好抓住机会将他当众折辱一番。
被他拱手示意的许千户强自微笑点头,心中却在暗骂,放尼玛的狗屁,你们不愿掏钱,就拿我的部曲去填,草拟吗的!
“兵丁只是拿饷银,饥民要活命,命跟钱,哪个重要?”于老爷子怒视嬉皮笑脸的申金虎。
场内气氛陡然僵住。
“于老先生息怒,事态远未至此。”洪县令赶紧出来打圆场。
“若是和饥民动起刀兵,先不说死伤都是本乡子弟。兵争一起,大家的生意还做不做?刀枪无眼,若是伤及各位家人,也是不美。”洪县令旁边的县丞也插话道。
见话说到这个份上,反对的商人也有些动摇。
“我出八百两。”“我出一千两。”“我出两千两。”认捐的声音此起彼伏。
洪县令双手虚按,待屋内安静后一字一句说到:
“各位,银子活不了人,本官这次,只要粮食。”
真当本官不知道城内粮食已被你们抬高数倍?
“这个……”
“粮,人活着才用的到。”洪县令淡淡地说道。
“我出五百石。”于老爷子打破平静,老爷子好气魄,这么多粮食当下折银已有三四千两。
“我出八百石。”陈员外语出惊人,最后都会回来的,这位昌平会会首得意地想到。
余下大地主大商贾也逐渐认命,或多或少都出了点血。
申金虎眼见一毛不拔怕是恼了县太爷,也认捐了六百石,硬要压过于老爷子。
上下一共募集了七千担粮食,如果有饥民十万,可以吃七日稀粥,再加上官仓、常平仓,十五日差不多能撑住,外地粮食差不多能转运过来,京里赈济也能调过来了。洪县令心下顿时一松,开始吩咐:
“周县丞,你领户房众吏,问询核实流民身份,宣讲本县应对之策,教他们切勿生乱。”
“属下领命!”
“赵捕快,你领差役三百,往城外组织流民安置,若有不法,就地处置!”
“属下遵命!”
“钱主簿,你领各司库吏,查验库内存粮,接收各家捐赠。”
“属下领命!”
“许千户,非常时期,城防还有劳费心。”
“洪大人见外,此乃卑下分内之职。”
“于老先生,粮食转运请您盯着,另外码头若有差事,不妨从流民中择优选取,管饭即可。”
“老朽省得。”
……
洪县令给在座各位安排诸事,有条不紊,章法分明。
看的王索明也暗暗心服,而此时,洪县令也望向了他道:
“王秀才,此非常时期,公务繁忙,令师秋闱未归,可否请你助本县起草公文?”
王索明心中咯噔一声,印坊苦力到河堤苦力,今天要成县衙苦力了么?
一屋子艳羡目光看过来,纷纷纳闷洪县尊怎地如此抬举这个秀才,申金虎想了想这个王秀才是何许人也,笑容敛去。
王索明当然不能在这种场合拂了县尊美意,自是欣然应允。
余光注意到申金虎那不善的目光,抿嘴一笑。
我亦有些介意,那金坛寺的首尾,并未了结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