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小姐等了数日,佛堂仍然空荡,意中人依旧没有来。
这一年里,她想过种种可能,甚至梦到过父亲欣赏王索明的才华,直接将他招做东床快婿。
她有时也会幻想,家里这么放任地让他和她待在一起,是否也有这方面的意思。
她听人讲过,王索明家里是贫寒出身,但她并不介意,多少豪杰起于微末,像这种少年英豪,是市井里的蛰龙,她愿意跟他风风雨雨起起落落。
但这种种一切,都是小儿女的一厢情愿,现实是,王索明受雇抄书,如今钱货两迄,王索明自不再来。
有意的,从头到尾始终她一人而已,两人一年间只有寥寥数语,且王索明从头到尾没主动跟她搭过话,都是她问他答。
“书生,你这笔画蹁跹却又一笔十行,如何练得?”
“回小姐的话,唯手熟尔”
李三小姐心里暗道,王四郎真知灼见,一语中的。
“书生,你看佛经这段善恶赏罚之论,当做何解?”
“回小姐的话,小生愚钝,只是抄写,并不解其义”
李三小姐心里暗道,王四郎言语不虚,真诚无比。
“书生,你何时进学,四书五经进境如何?”
“回小姐的话,小生去岁进学,四书不通,五经不解。”
李三小姐心里暗道,王四郎谦谦君子,虚怀若谷。
。。。。。
但她并非愚人,心里清楚,王四郎并非不越雷池,而是对她无意。
但年轻人,总有一种憧憬,总有一种不服,总有一股澎湃的冲动。
可以说不理智,也可以说是美好激情。
李三小姐一步步走进香阁,神情凝重。
李老太太知她来意,挥手让侍女退下。将孙女拉到身边坐,准备和她好好说说体己话。
“真的忘不了?”李老太太含笑问道。
没想到奶奶竟如此直截了当,李茵茵脸上羞红一片,但还是主动点头。
“我们女人家的,一辈子有个刻骨铭心的,也就值了。多少奶奶太太们,外人都没见过就嫁出去了,一辈子没出过院门。”李老太太娓娓道来。
“你有个念想,也就够了,人啊,尤其是女人,完全顺心如意,太难了,奶奶也不想你吃太多的苦。”李老太太由衷地说道。
“奶奶,我看别人家里的,不是怨妇就是嫉妇,还有些歇斯底里天天发疯,你说她们,不算吃苦吗?”
李老太太吃了一惊,认真地审视着孙女的娇美的面庞,心里叹道,好聪慧的丫头。但一股苦楚与悲戚涌上心头,她缓缓说道:
“丫头,你看得很清楚,但女儿家,看清楚了,倒是要受更大的罪啊!”
“奶奶,孙儿只是不愿像姑姑那般,若要如此,孙儿宁可终身不嫁,侍奉奶奶身前。”
李老太太有些痛苦地闭上眼,喃喃自语:
“你姑姑,你姑姑当年也说过一样的话,哎,你们两个脾性太像了!”
“孙儿有一惑,为何我这年余日日与王索明共处一室,嬷嬷们都视若无睹?往日我同肉墩墩小表弟打闹,都要被呵斥男女授受不亲。”李三小姐问道。
“你这丫头,鬼灵精的,算是问到点子上了。”
“你的爱慕之意,哪个看不出来?我了解过那孩子的情况,家世可谓忠良,他生的好面皮,赵西席也说他大有文采,我确有成人之美之意。”
一股巨大的幸福伴着眩晕感涌上李三小姐心头,令她呼吸停滞,思考困难。
“我虽看好,但最终还是遣散了他,这里面有两点苦心。”
“其一,他文才已足却在功名之事上颇不积极,至少得有个秀才方好过你父那关,今番却不就考,只怕再误你两年。”
“其二,这一年间,他是否对你表露心迹?奶奶怕你到最后痴情空负,徒自神伤啊!”
李三小姐从喜悦的漩涡中挣扎出来,一股酸酸涨涨的情绪充斥心尖,急切地问道:
“奶奶,奶奶,是不是若他也有意于我,并且他今年科考得中秀才,您就肯帮我了?”
看着孙女雀跃的样子,李老太太又气又笑,但也不愿让孙女难过,说笑道:“痴儿,你能做什么呢?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奶奶就怕你一番折腾,到最后只能无功而返。况且他的科场之事,你一个外人怎好置喙?”
“奶奶,孙女我现在才十六岁,不是二十六岁,不是三十六岁,我的人生还充满可能。奶奶你不是也说人心易变,或许他几个月后就倾慕于我,或许我几个月后无意与他,无论怎地,都让我心甘情愿了罢!”
李老太太闻言,神色复杂,沉吟片刻。
老一辈人并非不通男女情爱,她也是看着西厢记过来的,希望孙女得遇一个称心如意的良人。另一方面李茵茵的二姑殷鉴不远,她实在是不愿这孩子再重蹈覆辙。最终,这个经历沧桑的老妇人还是退让了:
“若你说的两件事真能成,你父那边,我会为你去分说。”
“谢谢奶奶,奶奶最好了!”李三小姐欢呼着跑出香阁。
“快,让福伯派人跟着,跟着就好。”李老太太连忙吩咐。
“这个妮儿,倒是个有勇气的,虽莽撞了些,也祝她能如偿所愿。”李老太太双手合十,祈了一祷。
城外玉带河畔,刚下过大雨,河水湍急,一辆马车在原地停留。
李三小姐站在河岸旁,双手聚拢在唇边,对绕过山崖兀自疾行的人影大喊道:
“王~索~明,王~索~明!”
人影闻言停步,王索明回头一望,原来是姿容秀丽的李三小姐,她为什么会在这儿?
“李三小姐,找在下何事?”
“王索明~你为何不去就考?”
王索明不知她为何关心此事,仍用旧说辞打发道:
“我对经义尚无把握,待准备好了再去。”
“你骗人!赵先生说你四书皆通,五经俱明!”对面的女孩却不依不饶,王索明满面疑惑,此事与她何干?她为何心热至此?
“你若有旁的顾虑,说于我听,我……”李茵茵顿住了,想了想继续道:
“我们是一年多的朋友,我可帮你。”
“科考乃在下个人事宜,不敢麻烦李三小姐!”现在还是不懂李三小姐的来意,但不妨碍王索明斩钉截铁地回复
混蛋!李茵茵的眼泪差点涌出来,这家伙如此不识好人心!
“如果你是否就考,对我影响甚大呢?”李茵茵只能试探地询问。
烦不烦啊,哥要修炼的,科举完齐掌柜就算能用我,赵师匠李师父们也不敢再给我活了,哥悟性涨不上去也太没劲了吧。
“怎会如此?这结是谁系给你的,你便去找谁,请恕王某没有能力解开。”王索明继续不接招。
李三小姐性情却亦非常人,屡遭拒绝后不仅不退缩,反而抛下一切直截了当道:
“此番不清此情,若君子能成人之美,则茵茵感激不尽,必有厚报。”
“曾有人告诉我,王四郎尤爱印刻之术,此番你若中了,我贺一间铺面与你如何?若四郎有意开设自己的印坊,亦可作为立业之基。”
壮着胆几个四郎说下来,李茵茵只觉的心尖酥酥麻麻,羞不自胜,低头等王索明的回复。
马车旁亲自跟来的福伯听了自家小姐的话,不由地一脸苦笑。这还没成家呢,就把自己名下的财产往外拾掇。不过他也未多话,静待后续发展。
王索明闻言大为意动,要是有个自己的印坊,就可以先攀一波科技,印刷技术上去以后把就近几府的印务全部揽下,几百倍悟性增幅岂不美哉?不过没搞清楚李茵茵究竟为何提出这种要求,他心中还是有些不踏实,万一欠下人情不好还,可就麻烦了。
顿时气氛有些沉默,只听得江水滔滔。
福伯人老成精,隔着河感受到王索明的疑惑,随即对李茵茵拱手道:“小姐请回吧,后续之事交予老朽,定不负小姐所托。”
李茵茵感激地看着福伯,话说到这份上王索明还是无动于衷,她喜此人心坚如此却也恨此人不知变通,老管家愿意接手圆场令她喜出望外。便先上了马车,行到远处望着等候。
老管家待视若亲孙女的李茵茵走后,对着王索明道:
“王家四郎,莫要生疑。此番原委如这般……”
老管家考虑到小姐清名,将事情略作调整,道李三小姐到了许婚年纪,李老太太欲为其择婿,李三小姐不欲早婚推辞心有所属,李老太太问是何家儿郎,情急之下李三小姐搬出王索明,李老太太却要求王四郎考得秀才可以再等,考不上就需另许她人。根儿在李三小姐不欲早婚上,故而引出此般事宜。
王索明听得的这半真半假的话,又结合李三小姐对自己的种种情态,倒是推演出了事情的全貌,顿时觉得略微棘手。
得李小姐的垂青,这忙,帮着帮着就把自己帮进去了啊。
不帮吧,一个能做印坊的铺面少说五百两,再加上一个明丽少女被封建礼教活生生吃掉,咱这也于心不忍呀。
如果此番拒绝,李三小姐就会善罢甘休不再纠缠么?如果不拒绝,哪怕最后不娶李小姐,王索明武道大成后庇佑李家也足以还了这铺面的情。
抄了一年多佛经,王索明并非毫无长进,起码充分领会了佛祖以身饲虎割肉喂鹰的大无畏精神。
思索至此,正有艄公渡人,王索明上船来到此岸,行至李三小姐车前,请借笔墨,对着雨后青山流水,用秀逸挺拔的笔体写下:
“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应如是。”
一双美目窥来,而后车内有喜泣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