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升东这番关于海汉制盐法的生产技术讲解,其实别说朝鲜人了,就连在场的海汉官员也没几个能真正听明白的。这些技术层面的东西并非他们平时所能接触到,初听时还觉得新鲜,但当罗升东讲到深一点的内容,他们便也跟朝鲜人一样听得晕头转向。当然了,他们完全没有朝鲜人那种学习先进技术的迫切感,即便听不懂也不会有什么异样情绪,看到外国政要听得瞠目结舌的样子,甚至隐隐还会为自己国家所具备的技术优势而感到骄傲。
罗升东当然也知道李溰等人未必能听懂自己的讲解,但这已经是他最大程度用浅显易懂的方式来说明海汉制盐法的流程,对方真想要学这本事,那起码也得在盐场待上三五个月才行。不过以李溰的身份地位,即便要学也不可能是由他堂堂朝鲜世子亲自来这里当学徒。按罗升东的理解来看,李溰的考察目的应该主要还是想亲眼见证一下海汉盐场的生产能力,毕竟听说在朝鲜国也正在筹建由海汉提供技术支持的大型盐场,对方肯定要先来验验货才能放心。
在讲解技术的同时,罗升东倒也没忘了早前从其他官员那里得到的指示,借此机会吹捧了一番执委会在盐业发展上的远见卓识。不过限于他所知的信息层面,其实还并不了解盐业对于海汉工业化发展所起到的重要作用,所以也只能吹一下盐场生产规模的逐年递增,以及海汉盐在南海地区的市场占有率。
其实如果只是要向朝鲜人展示一下生产规模,那么用马车拉着他们沿着莺歌海海湾跑上一圈可能更加直观,不过罗升东以前便得到过上边大人物的指点,像这类参观考察行程除了看得见,还一定要安排摸得着的环节,这样才能给参观者留下足够深刻的印象。
“这些是盐场生产的粗盐,之后还会用其他办法进行提炼,才是我们卖到市场上的食盐。”罗升东弯下腰从旁边的盐田中抓起一把已经风干的粗盐,展示给李溰看:“其实过去有些盐场直接就把这种盐拿出来当作私盐贩卖了,但我们顶多用来作为喂牲口的饲料盐。”
罗升东所说的“有些盐场”,自然是指海汉之外的其他国家。对于生产方来说,将粗盐提纯就意味着工序的延长,生产周期和成本都会受到影响,所以往往会将产出的粗盐直接贩卖到市场上。反正总会有些人买不起或者不舍得买价钱昂贵品质更高的官盐,而是选择这种味道不那么好但是相对廉价的粗制私盐。过去海南岛上的盐场,也都会有类似这样的操作。
不过如今海汉将盐业的生产规模提升到远远超出本国民众食用所需的水平,产能的大幅提升带来了成本的下降,精盐的价格不再居高不下,加之海汉将大量粗盐用于化工业的生产,能供应市场的粗盐数量有限,价格其实与精盐相差无几,这样就没多少人会去选择品质较低的粗盐来作为自己食用了。
李溰在参观大同江基地的时候曾经视察过本国劳工的营地,他记得在营地厨房所看到的食盐,差不多便是这种颗粒粗大,略微泛黄的粗盐。罗升东说这样的盐只能拿来当作喂牲口的饲料盐,虽然明知对方是无心之说,但李溰听了这种话,心里还是不免有些酸涩。
看完了粗加工的生产环节,罗升东带着一行人重新回到马车上,驱车前往下一处负责精加工的生产地。
在路边苦等的薛船主一行也终于等到官方车队的再次出动,与先前一样,他们先按兵不动,等待官方车队进入主干道走了一段之后,才远远地跟了上去。但接下来的情况也几乎是复制了先前的场景,官方车队行了没多远便再次拐进了支路,而跟随其后的两辆马车为避免引起注意也不敢停下,只能继续往前驶出一段距离之后再靠向路边。
看着守住路口的那些武装骑手,薛船主意识到当下根本就不会有任何动手的机会,也只能选择老实待着。
“这行动还是太仓促了!”薛船主心中只能发出无奈的感慨。他实际上是在李溰抵达三亚的同一天接到了从福广方向传来的命令,要求他寻机对付造访海汉的朝鲜世子。而且传令者为了能够尽快赶到三亚,所乘的船也是硬生生地穿越了风暴海域,冒着极大的风险才追上了一路避风躲雨绕着路走的李溰船队。
这样的危险操作其实也是为了给身在三亚的薛船主争取到更多的时间,让他能够在准备停当之后再动手。但没想到李溰到了三亚还没几天,官方便宣布要安排他环岛考察,薛船主迫不得已之下临时拉了一帮人出海跟踪,指望着能在途中找到动手的机会,但目前看来并不容易,海汉为朝鲜人所提供的安保措施远超他的预计,别说动手了,甚至连跟踪监视都得小心翼翼,根本不敢随意造次。
薛船主其实不是很理解上边为什么要下令对付朝鲜世子,他唯一能想到的理由是为了破坏朝鲜与海汉之间的关系。但即便能够得手,这对他所在的阵营似乎也没有什么直接的好处,而且朝鲜国应该也没有胆识跟海汉翻脸。但冒着极大风险去完成这个任务的薛船主等人,却极有可能会为此而丢了性命。
当然了,薛船主并不怕死,他本来就是以死士的身份来到海汉潜伏,只要有合适的机会出现,他不惮用自己的性命去打击海汉这个死敌。但如果直接打击对象变成了另一个国家,要间接才能影响到海汉国的利益,那他就不得不去审视自己的牺牲是否值得。
至于他临时纠集的这帮人,其实是来自好几支不同的势力,有些人参与这次行动的目的纯粹就是想赚个卖命钱。这些人都是亡命徒,而且有一定的厮杀经验,有一部分人甚至还上过战场,但他们毕竟是临时凑在一起的搭档,根本没有任何默契可言。薛船主虽然当下还能勉强指挥这些人,但他也不敢确定这种松松散散的组织究竟能够维持多久,一旦其中任何一个人出了纰漏,都有可能会导致全军覆没。
如果朝鲜世子的行程中全是这种级别的安保,那基本上连近身的机会都不会有,行刺什么的就不用想了。薛船主接到的虽然不是绝杀令,但无法完成任务也会影响到他在组织内的地位和受信任程度,所以尽管对上司的命令意图不是理解得那么透彻,当下又要面对海汉的严密安保措施,他还是在设法寻找对方可能存在的漏洞。
一帮人蜷在马车里并不是一个很好的体验,虽说不至拥挤,但长时间坐着又不能随意交谈发出声响,就需要很强的纪律性才能做到了。而不巧的是,薛船主的这帮临时手下正好就没有这样的特性,在等待期间已经有人开始抱怨了。
“既然只是跟踪盯梢,又何必要出动这么多人,搞得兄弟们全得在这里受累!”
“你是不是傻,万一出现动手的机会,人多把握大还是人少把握大?”
“你要没瞎就能看到对面全是拿枪的,我们这边多几个少几个有什么意义?人家只要一扣扳机,你连突进到十丈距离都是妄想!”
“你卖命钱都收了还说什么意义,该上的时候就掏刀子上,少唧唧歪歪的!”
“噤声!”薛船主回过头喝止了正在争执的同伙:“大敌当前还吵个屁!都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其实薛船主自己心里也没底,他虽然有些组织特殊行动的经验,但要对李溰这种级别的人物动手,也是有史以来第一遭。事前没有一个大致的行动方案,当下的团队又不甚默契,即便真有动手的机会出现,他也不敢确定自己这帮人是否能够把握住时机。
而此时李溰一行正在罗升东的带领之下参观本地的精盐提炼生产过程,粗盐在这里经过溶解、沉淀、过滤、蒸发,反复加工之后,便会变成了市面上售卖的精盐。
罗升东抓起一把精盐放到李溰面前:“像这种品质的精盐,我们出售的价格一直保持在大明同等精盐售价的三分之二左右,如果有必要的话甚至可以压到更低。不过去年我们已经与大明达成协议,在食盐定价问题上会与大明进行协商,以免大明在盐税方面损失过重。”
罗升东这话就没给大明留多少情面了,海汉在早几年的时候大举向大明输送私盐,甚至一度用低价将福广地区的官方盐场逼到破产,大明在盐税上的损失可想而知。而这些官方盐场停产之后,这些地区的食盐需求又会进一步依赖于海汉的供给。
去年虽然在两国经过谈判后初步达成了罗升东所说的协议,但实际上大明在东南沿海特别是两广地区的盐业生产机构已经因为遭受的巨大冲击而难以恢复,市面上的食盐供给还是有大部分要依赖于海汉,因此这个协议的实质其实是让海汉产的食盐通过大明官方认可的进口渠道进入大明市场,将其变作官盐来进行销售。这样海汉卖掉了盐,民众需求得到满足,而大明的盐税在此过程中也恢复到了以前的水平,可谓皆大欢喜。
至于那些在盐业竞争中丢了饭碗的灶户盐丁,官府可顾不上他们了,只要盐课提举司能稳稳当当地从食盐贸易中抽取税赋,这盐是产自自家的盐场还是海汉国的盐场,相关衙门都很知趣地不会去刨根问底。
实际上早年罗升东在当私盐贩子替海汉卖盐的时候,也是走了类似的路子,将盐直接卖给各地大盐商,让他们用盐课提举司下发的专卖资格把这些海汉盐全部变成官盐再发卖。而盐课提举司的提举、同提举、副提举、库大使等等各级官员,也都从中赚了不少。
过去朝廷忌惮海汉,很多事情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但既然有了正式的协议,那就名正言顺地将这些买卖重新收归到官府管理之下,而不是像以前那样由地方盐课官员随意操作了。但这其实对这些人的利益影响不大,因为盐还是从海汉买,海汉这边自然会照以前的规矩,保证他们的收益不受影响,这样整条销售渠道才能一如既往地流畅运行下去。
李溰对于海汉和大明过往在盐业方面的利益纠纷不是很清楚,但也大致能够想到问题的原因所在,毕竟盐业乃是一国命脉之一,这其中涉及的利益太大,两国肯定都不会轻易放弃在这个领域的控制权。不过就罗升东所说的情况来看,似乎海汉还是稍占上风——大明对于双方的利益冲突只能采取谈判的方式来解决,而不是直接封禁海汉食盐的流入。
“贵国的这种海盐精制技术,也会引入在我国联合经营的盐场吧?”李溰其实还是听不明白罗升东解说的生产流程,索性便直接问出了自己所关心的问题。如果不能生产出这种品质的精盐,那联合开办盐场的成果显然就不值得期待了。
“当然会。”罗升东对此倒是略知一二,当下以肯定的语气给李溰吃了定心丸:“我国已经派出了相关的技术人员前往贵国,等盐场建成投产之后,类似这样的精盐也会慢慢出现在贵国民众的家中。”
“那就最好不过了!”李溰嘴上应着,心里却有些不一样的想法。这样的精盐,富裕的海汉人当然能买得起,本国民众却未必能有同等的消费能力。不过那也无关紧要,到时候盐场的生产标准完全可以根据实际的需求来进行调整,也不见得要大量生产这样的精盐。
远处的某个路口,薛船主正恨恨地抱怨道:“我看这鬼地方做菜也不必放盐了,连吸口气都是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