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英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房间里点了灯,暖黄烛火照在头顶上的百子千孙帐上,令英英微微一晃神。
那顶百子千孙帐有些陈旧,上好的云锦褪去炫目奢靡的颜色,宛如一个蜷缩在尘埃里卑微者。
“母亲。”
那道卑微的声音化作了人声,响在阿英耳边。
床前跪着一个三十几许的女人。
一身宫装绒花,明明是符合大公主的衣裳规制,却显出几分寒酸来。
安庆公主,朱镜洺。
朱镜洺的母亲不是马秀英,而是马秀英的侍女。
某次朱元璋醉酒后所生,赐死生母后,记在马秀英名下。
阿英翘起嘴角,露出一丝冷冽锋锐的笑。
她的重八可不会干出这种恶心人的事情。
她的重八压根不敢在外面喝醉酒,每每回来耍酒疯抱着她卖萌弄痴,多半是求媳妇在床上多多怜爱他……
咳咳咳,扯远了。
朱镜洺并不受朱元璋喜爱。
驸马欧阳伦卷入茶马案后,朱元璋无视公主在宫门外跪了三天三夜,磕得头破血流的悲啼,执意将欧阳伦赐死。
临死前,再三羞辱。
以后,朱镜洺关闭公主府门,不再出现人前。
“母亲。”
那声音怯怯的,带着怯弱的沙哑,鼻音黏腻,有些讨好,有些卑微。
阿英听见这声音时,又愣了几秒。
她只有朱宁宁一个闺女。
朱宁宁打小天不怕地不怕,一岁敢骑在朱元璋头上,两岁敢骑在标儿头上,三岁几个哥哥争前恐后给她当马马,最后没争过她那不要脸的亲爹。
朱宁宁的声音要明媚一些。
清脆悦耳,掷地有声,飞扬跋扈,宛如一团烈烈燃烧的火焰,席卷着热情和英气。
她的宁宁……
从来不是这样卑微到尘埃里,就像一株压制到极致后即将凋零的黄花。
“我不是你的母亲。”
阿英嗓音沙哑,带着干涩和淡淡血腥味。
临昏迷前吐了好几口血,那血味儿残留在嘴里久久不散。
朱镜洺脸色一白,以为皇后提起自己身世,吓得跪在床前,垫着宫装裙摆连连膝行,语气哀求:“母亲,安庆可是做错了什么事情,让母亲不高兴了,您别跟安庆生气,安庆一定改。”
一颗颗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从安庆眼角滑落。
马皇后是朱元璋的刀鞘,是朱元璋的发妻,是他唯一在乎的妻子。
朱元璋对马皇后所出之外的孩子并不在意,甚至到苛刻的地步,只给一生富贵,放任逐流,若有犯错之处,便严厉惩罚不留情面。
可他对皇后一脉又偏爱到近乎溺爱。
年前皇后所出的秦王朱樉被曝出鱼肉百姓,掳走土鲁全部妇女,阉割儿童数百名,致死无数,更为其王妃邓氏收拢无数奇珍异宝,制造皇后凤袍等种种残暴忤逆之事。
若搁在任何一个王爷身上,此生必然是被拘禁,或是被处死。
可秦王的母亲是马皇后,亲兄长是太子,而她那位一向严苛冷酷的父皇居然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仅仅下令秦王禁足三月。
锦衣卫远赴秦王封地,处理掉一批知情人士,将所有谋逆的证据全部消除。
皇帝亲自下场帮秦王善后。
多么可笑啊。
她的驸马只是卷入茶马案,便被父皇在满朝文武面前三番两次羞辱,赐剑自尽。
凭什么呀?
凭什么父皇听不见那肮脏血腥里,绝望悲啼的百姓们?
凭什么父皇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因为雷霆雨露皆为君恩。”一只冰凉,带着薄薄茧子和陈旧伤痕显得粗糙的手掌,温柔不容拒绝捧住她沾满泪痕的脸颊,沙哑的女声疲倦而冰冷:“你在怨恨这不公吗?镜洺。”
“怨恨着不公,为何不燃尽这一切不公?”
那声音顺着安庆公主的皮囊,一直爬到她千疮百孔写满怨恨的心里。
她流着眼泪,死死咬住嘴唇,牙齿没入皮肉流出血来。
血的腥甜唤醒她最后一丝理智。
她挣扎着后退,温顺如被驯服的麋鹿,安静跪俯而下:“儿臣失礼,望母亲责罚。”
阿英垂着眼眸,遮掩住一丝失望。
朱镜洺被皇权驯化的太严重了,就算遭遇到令她愤怒的事情,也不会做出反抗。
她是皇权下的“牺牲者”。
她抬起眸子安静看着紧闭的窗户:“在外面冷,进来吧,标儿。”
过了几秒。
朱标进来了。
“您……”
他对上阿英的目光,一愣,皱起眉:“您不是我的母亲?”
“你觉得呢?”
阿英对标儿更有耐心一些,笑容慈爱反问他。
朱标从“母亲”眼里看出深厚的母爱。
正如爱着他的母亲。
可她的的确确不是母亲。
母亲的眼睛总是疲倦而沧桑,像一口落满枯叶的古井,无波无澜,不起涟漪。
而她的眼睛却是明亮的,自信心到有些倨傲,有刺痛人心的锋锐,宛如粹了寒芒的刀剑,又似寒冬里凝聚的冰凌。
“我既是你母亲,也不是你母亲。”
阿英笑吟吟:“我有个儿子,叫朱标,是我和朱重八的好大儿,二十五岁登基做皇帝。”
目前三十岁的常务副皇帝,累死累活太子标:“……”
真可怜,二十五岁起早贪黑。
“我儿有两个兄弟一个妹妹,都为他左膀右臂,燕王朱棣,宁王朱惘,以及一母同胞的妹妹……”
嗯嗯,是他哪个公主妹妹?
“镇国大长公主,昭王朱宁宁。”
哦,他妹妹宁国公主啊……
等等,镇国大长公主,昭王是个什么鬼?
朱标头一次面露惊色,这位大明常务副皇帝瞪大了眼睛:“我妹妹?”
跪在床前的朱镜洺眼皮子一跳。
他娘亲坐在床上,懒洋洋打了个呵欠,眸光慵懒而肆意:“对啊,我生的。”
“女子可封王?”
“自然。”
“另一个世界里,女子可立女户,可享同等户田,可读书识文断字,可自力更生。与男子分离称为“和离”而非休妻,更无所谓休妻之条例。”
事情来龙去脉阿英讲了一遍。
朱标:“……”阿巴阿巴阿巴。
惊讶过后,朱标马上询问:“那我娘亲……还能回来吗?”
如果不能……
既使这是另一个世界的母亲……
朱标握紧了手指,指尖没入掌心,钝痛带来一丝刺骨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