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终究会有人不服,对吗?不可能所有人都认同它这东西。”许杰问道,眉头紧皱。
“是啊。”辛津说道,“事实上,伟大的释迦摩尼就差些成功了,或者说,阿育王差点成功了。他是孔雀王朝的第三代君主,也是佛教的第一位护法明王。但可惜本质上,作为国王他的身上本质地拥有刹帝利的地位,他的护法,本质就是刹帝利对婆罗门的反叛。”
“可惜,一场入侵改变了一切。贵霜帝国作为外来入侵者崇信佛教,这致使本来更倾向于佛教的刹帝利阶层与首陀罗甚至贱民在生存危机下利用印度教重新团结了起来。何况,高贵的刹帝利、吠舍与首陀罗本就不想与达利特搞什么众生平等,阶级歧视的烙印终究不可消除。”
“后来,伊斯兰教的强大压力令得这种宗教与民族的捆绑变得越加牢固,直到商羯罗——这个能在辩经上横扫佛教僧侣的天才的宗教领袖,令得印度教真正叫做了‘印度教’,在此之前,它应该被叫做婆罗门教。”
辛津终于抬起了头,他看向了许杰:“许杰导演,你能想象吗?这样一个宗教有一天突然被叫做‘中国教’,那是一种何种恐怖的场面?”
许杰听到这,也感到内心发寒:这……那岂不是不信不是中国人?
他此时才想起来:是啊,印度教从各种语言中都是这么说的,包括梵语里也是这个意思,即印度人的教。
“所以……现在印度教不仅和阶级所捆绑,还和印度的民族捆绑了起来。这些本都是人们本身的属性,所以宗教才能如此顽强。”
“是的。”辛津说道,他的神色已经好了不少,看来他是真的很喜欢研究这些,“这是很多宗教不具备的,无论你是否信教,你在它们的体系中都有一个本就属于自己的位置。对于印度人来说更是如此,他们无法拒绝它的征召,否则就是在否定自己,将自己孤立于所有人。对民族的捆绑就如犹太教之于犹太人一样,这就是它的可怕之处。”
“我已经知道了阿德南的事情,英国那边的报道我看过了。就如阿德南的视频里所说,后来伊斯兰教的莫卧儿帝国入侵,印度教又用帝国贵族刹帝利的阶级本质令对方接受了印度教的分层,使得伊斯兰帝国抛弃了伊斯兰皆兄弟的平等地位,直接印度教化了。这种分层更是遗留到了现在,也就是此时印度国内那一盘散沙的所谓伊斯兰的现状。”
“……而这种行为在阿德南眼中则是印度教宁赠友邦不予家奴,这是令他对印度教失望的原因之一?”许杰问道,听到这里他大概已经知道阿德南在说什么了。
是啊,在这种宗教下,他永远都是最底层的达利特,永远都是肮脏的“不可接触者”。只有当他跳出印度教的束缚,他才有同那些刹帝利和首陀罗平等对话的机会。
这也总算解决了许杰对为什么果阿城区没有多少人支持他们的疑惑了,如果真如他们所说,印度人的阶层歧视已经到了一种田地,在这里,法律是小于种姓的。
“是啊。”辛津再次肯定道,“所以我告诉了他这些,他无法接受。事实上他应该是一个世俗的灵魂,他并不相信来世,也并不相信种姓——或者说他无法接受种姓,尤其是他是一位达利特的时候。……唉,我又何尝不是呢。”
说到这,他低下了头:“所以……阿德南和我打赌。他说他会证明,印度教不是强行捆绑的印度之名,他会守护我们。当英国这种外来势力出现,它不会像对莫卧儿帝国那样摇尾乞怜,收买投降——至少在他的心里是这样的。……他仍然沉醉于印度教所编织的民族主义情绪中,希望至少它能如传说中那般团结所有印度人。”
“可这不可能。”许杰也躺倒到了沙发上,闭上了眼睛,“他是终于突破了印度教的阶级划分,但也成为了异教徒。帮他看来是不可能了,因为此时印度教就是真正意义上的不信不是印度人,当宗教与民族的绑定是如此深刻的时候,脱出身份的他也就不再是印度人了。真是荒唐……宗教成为了一个民族本身。”
辛津也是有些感叹:“呵呵,民族这个概念本身也就是虚幻的东西啊……”
就在此时,许杰只感到眼前一黑:突兀间,他似乎看见眼前一片火光闪现——是那个隐没在黑暗中的另一个“许杰”!
许杰大惊:只见对方的眼睛微微瞥向了自己。
“你看,如虚假的烈日,多么令人迷醉……可你知道他终将是一个悲剧,被吞没在这黑暗中,不是么?”
如此的画面只有一瞬,下一瞬,许杰已经回到了民宿的座位上,脸上尽是冷汗。
出现了!
那个幻觉再次出现了!
虽然对方口中还是那样谜语人,令得许杰根本听不懂一点,但他和阿德南的事情混杂在一起,他反而有了些感觉。
别的不说,但他的确感到了那种无力感,内心此时也的确认定了阿德南所做都不能实现他的所想。虽然他的仇是报了,但许杰并不认为他能赢下赌注。
另一边,辛津并没有发现许杰的异常,他继续说道:“……就如你所说,他根本就是胡闹。印度教在我眼中是极端排外、极端固化、极端捆绑的宗教,是一个死的宗教,这也是我说这里已经‘烂透了’的原因。”
他不再躺在沙发上,反而是起身后压下身来,几乎可以抱住他的膝盖:“他想要改变……异想天开!我要逃……除了这里哪里都可以,许杰导演,我对不起你,但……我想你应该也可以知晓我的想法了。”
听到他的话,许杰总算回过神来,但依旧沉默了好一会。
“可……阿德南说如果他赌输了,那锡克教徒就会加速在印度被清除。这之后没有宗教冲突的印度人总会有人注意到这宗教离谱的病灶,从而进行改变。”
“我猜不会。”辛津反驳道,“不然你以为你们的反击战以及印度对周边所有国家的冲突是哪来的?没有冲突,他们就会去找冲突。只要这样维持,印度教就会寄生在民族主义和民族国家上永远不死。”
“阶级的分层一直会存在,印度教对于印度人来说就永远不可分割,他们已经内嵌于这个思维中,就算现在给了他们共产主义,他们也会迅速分出种姓来。”
这一刻,许杰第一次和辛津这位小小的导游有了深入的认识:他无法反驳对方。
“总有办法的,没有永恒的东西。”他最后只能如此说道。
“可能吧。”辛津也只能苦笑,“但他们自己也在驻足,企图维持这种永恒,拒绝进步。至少我无法预见的时间里,印度都将举步维艰,而我……呵呵呵。”
说到这,辛津不禁笑了起来:“阿德南说得对,我就是个懦夫!我永远也不能够像他这般,也永远理解不了他。”
终于,两人的话也算聊尽了。
辛津没再和许杰多说什么,只是神色落寞地道别,然后离开。
看见对方的背影消失在院墙边,许杰对他虽然还是颇有怨气,但已经对他愤怒不起来了。
他想这应该是两人此生最后一次相见,但他认为这一次的谈话价值绝对是独一无二的。可许杰还是无法认同他逃跑的行为,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阿德南啊,阿德南……”此时许杰的话语又切回了中文,林立与王建一行都有些不明所以,等着许杰解释。
可许杰却是一脸不悦,连奶茶也不喝了,直接道:“看什么,今天都睡觉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