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着香喷喷的烤黑鱼,喝着甜甜的玉米糊糊。
蜂蜜的气息独特,闻着很迷人,吃在嘴里也很甜,不过此时常龙磬的心里,却是满腔的酸涩:
5年?
恐怕至少得有5年了吧?
这5年以来,被收拾的极惨极惨的常家。
别说金贵的连生产队大队长都吃不起、同时大队长也很难碰到的蜂蜜了。
甚至就连一分钱一颗的红薯熬成的硬糖,自己这对原本可以很优秀,如今却只能在生产队里晒的黄皮寡瘦的儿女,他们都没尝到过几颗啊...
常龙磬以前是有工作,有工资,同时每个月也有野外作业补助、差旅费,特殊岗位津贴的人。
他的收入,那时候并不低。
不仅常龙磬以前的工资不低,而且由于他长期需要在野外作业,并且他的工作性质又是那种“3年不开张,开张吃30年”的探矿工作。
所以单位上给予他的各种各样的福利,那是相当多的:布票,糖票,肉票,粮票,糕点票...这些东西自然不在话下。
甚至就连非常珍贵的进口麦乳精、进口奶酪票,常龙磬时不时也能得到一些。
只是等到后来,他被责令回归原籍、接受贫下中农再培养之后...
从那时起,常龙磬家就再也没见过布票,糕点票。
时间一长,甚至都已经忘记了那个叫做“糖”的东西,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看看与自家儿女年龄相仿,但却活着有滋有味,充满了自信的韩晓康。
再看看阿菊和周敏她们脸上,时时刻刻挂着的、发自于内心的那种喜悦和快乐。
瞧瞧自由自在、似乎永远都不知道烦恼为何物的武小杰。
常龙磬再看看自家那对漂漂亮亮、但却显得自卑、谨小慎微,时时刻刻都在生怕得罪了谁的儿女...
常龙磬的眼泪,在举着海碗喝糊糊的那一瞬间,“啪嗒”滴落于玉米糊糊之中。
这一顿早餐其实很简单,腌野葱、泡咸菜,麻辣烤鱼,主食是玉米糊糊。
但却吃的有点复杂:常龙磬暗自垂泪,常德玉和常德华两姐弟,沉浸在烤鱼的焦香和玉米糊糊的甜美之中。
江涛江跃平常也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他们吃的很快乐,很勇猛。
有了美食所带来的生理上的愉悦感,倒是冲淡了不少,这两兄弟身上所隐藏着的哀伤。
或许只有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才会独自黯然垂泪吧!
而刘洪东那家伙,则完全是一副“自己既吃的了猪食、也塞的进山珍”的吊样子,表示自己对身外之物风轻云淡,荣辱不惊。
周敏急着出去打猎、寻求刺激,她的心思,压根儿就不在吃吃喝喝上。
而脸色已经逐渐红润、皮下脂肪已经开始有所积累的阿菊,则表现的很恬静。
在她的眼里,只要能够远离山外的是是非非、只要能够让她平平淡淡的,陪伴在韩晓康身边生活到永久。
那就不管是吃糠咽菜,还是其它的什么...在阿菊这里,都一样能吃的香甜。
而武小杰身世成谜,他打小智商受损,但在武举人和哑巴他们倾尽全力的供养之下,武小杰在生活方面,确实从来没吃过苦。
别说什么野蜂蜜,野猪肉,野山菌这些东西了...其实武小杰打小,他连猴脑熊掌虎鞭豹子胆都没少吃!
所以武小杰,并不是太稀罕那口吃的。
他最在乎的就是得有几头小猪让他养、有小猴子小狗陪着他玩...
至于韩晓康?
看着那家伙,听说自己脚下踩着矿脉,不但没有表现出来半点兴奋之情,反而还一盆冷水泼过来!
于是,
常龙磬渐渐的、渐渐的,就吃出一股邪火来,“韩晓康!你倒是说说,你对于咱们脚下有着很厚的煤层这事,到底怎么看?”
“怎么看我躺着看、我坐着看,我倒吊着看,我趴着看...”
韩晓康忙着啃鱼头,知道不说出个一二三,常龙磬这个倔老头定然不会善罢甘休的韩晓康,将布满花椒面、辣椒面的手指头“吱吱吱”的挨个放进嘴里,快速嗦了一遍。
手法利落且精准。
直把常龙磬看的一阵阵的恶寒、看的武小杰拍着巴掌叫好,嚷嚷着要学!
“老爷子,世间上的事,没有绝对的好与坏...在不同的时空背景下,好与坏,并不是一个绝对的概念。
而是某个特定个体,他出于自己的认知,而做出来的一个主观结论。
或许你眼中的好事,它其实是一件坏事...对此,不知道,常先生你认可这种观点吗?”
常龙磬冷哼一声,“少来给我这里讲逻辑学!我就问你,如今随着经济建设的大踏步前进,各行各业急需要宝贵的电力,那可是工业建设的血液啊!”
韩晓康又扯下一个烤鱼头,在那里慢慢悠悠的嗦味道,“那关我什么事?我只是个小人物而已。
小的就如同一只蚂蚁,有我无我,无我,又有什么关系呢,除了我身边的至亲至爱,谁会在乎?
即便是有我,那又能改变的了什么呢?”
“废话,混账话!”
常龙磬气的差点掀桌子,“我们都是一块砖,是一颗螺丝钉,看着不起眼,但是各行各业的大建设、大发展,却离不了千千万万砖,也少不了任何一颗螺丝钉...”
“快拉倒吧...”
韩晓康放下手中的鱼头,又将自己的手指头如法炮制,快速而精准的嗦了一遍,“常老先生!在地质界,你老人家虽说称不上泰山,也不是北斗,但绝对也是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
你积累的预测推断意见,你写的手稿,伱所发表的论文,对整个地质勘探工作,无疑是起到了巨大的、方向性的指导贡献。
既然你如此重要,那又如何?真的是不可或缺吗?难道说,你真的是不可替代吗?”
“呃...”
常龙磬为之一囧:离开单位这么多年,自己似乎早就淡出了所有人的视野,仿佛常龙磬这个人,从来没有来过一般。
人家的勘探事业,不照样进行的如火如荼?
该立功受奖的、该得到奖状奖金的,每年的颁奖大会,人家照样如期举行着。
获奖者戴着大红花站在台上,喜气洋洋的对着包着红绸的话筒,说着感谢那啥,感谢培养,感谢关怀,感谢千千万万的广大群众支持...
吧啦吧啦。
但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提到过“常龙磬”这三个字...半个字都没有。
“唉,韩晓康啊,你的觉悟还是低了。”
常龙磬放缓语调,“只要我们人人都奉献出一份力量...”
“咯——”
韩晓康憋出来一个饱嗝,顺带把常龙磬接下来想说的话,给活生生挡了回去,“牺牲小我,成就大我?得,常老先生您说的对。
我这个人的觉悟啊还是太低了,太过于注重个人的得失...那也没办法,我就这人,改不了了。”
“狗改不了吃屎,龙生龙,凤生凤,耗儿下的崽崽天生就会掏洞...”
韩晓康站起身来,“我就一农民、就一猎户,我只要种好我的地,多打点猎物,为广大群众多提供一点肉食供应,这就算是做好了我的本职工作了。
至于说其他的事情,我没那个本事去管,也没那个能力去做...老老实实做好自己的本分,我这有错吗?一点都没错!能做好这一点,已经足够了不是?”
“做出大贡献、建立伟业,还是让那些更有本事的人去做吧!
我只需要照顾好我身边的人,做好我身手头上的小事,就行了。咱这叫不违规、不逾距...够本本分分的了吧,你还想让我咋样?”韩晓康反问。
“我...我也没想你怎样啊?”
常龙磬生平还是第一次,在一位年轻人面前没来由的感到一阵阵的心慌,“我是说既然在这里发现了矿产,你就应该及时往上...”
“你去报吧,说不定还能得到一张奖状。”
韩晓康转身,摆出一副不想再理睬常龙磬的模样,“不但广大群众会感谢你,而且我也会重重的说一声,谢谢您老人家!
别人是吃完饭朝锅里扬沙子,好家伙,您更绝...饭还没吃完呢,就开始要砸锅了!”
听到这话,常龙磬胸中怒火唰的上涌!
我,我踏马一辈子自问行的正走的端,从来没害谁没整谁...咦?
“晓康,你是说一旦这个矿场需要开发的时候,咱们在这里就没法继续居住了,是吧?”常龙磬是性子直。
他又不是傻。
再加上他受所学的专业影响,所以对这个探矿行业,常龙磬天然有着很深厚的感情。
如今,
他好不容易发现了一处宝贵的矿产,见猎心喜之下,以至于常龙磬他才没有考虑周全,心心念念的就想着怎么开采这里的煤炭...
如今常龙磬被韩晓康一怼,倒是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在这里开办一座国营煤矿,居住在这里的人肯定都得搬走。
可问题是天下之大,韩晓康估计还能回他原本的生产队里,去当一个修地球的生产队社员。
吃饭可能不会有什么问题,但这一辈子,估计韩晓康注定就没什么前途了。
最终只会沦为和那些千千万万、不起眼的普通生产队社员一样:
老了老了累弯了腰、双眼浑浊,牙齿脱落,最终在一个平平常常的夜里,就那么悄无声息的离开人世...
不过,好在韩晓康还能有地方去。
但阿菊,有周敏,还有常龙磬自个儿一家子人,又还能到哪里去呢?
尤其是像阿菊和周敏,让她们回原来的生产队里去生活?
那不是把她们给害了么!
嘶...想到这里,常龙磬顿时犯了难:到底是为工业建设事业添砖加瓦?
还是保住自己这来之不易的、几乎是唯一的栖身之所?
嗯,这是一道选择题...而且还挺难的。
管小我?还是顾大我?
无数人都知道牺牲小我,成全大我这个大道理,并且时不时的,还挂在嘴上喊的震天响。
可真要面临这种选择的时候,那就,嘿嘿...
开设一座规模不小的煤矿,总的来说,当然是件好事。
不仅可以贡献出很多宝贵的黑金,而且还可以解决很多人的就业。
可问题是韩晓康和周敏他们,户口并不在武家寨这边,压根儿就不属于符合规定的招工范围之内。
而且煤矿开办的规模越大,上面介入的管理层级就越高,当地的自主权反而就越小...
如此一来,等到这个煤矿要招工的时候,最少也是地区层级的工业局立项。
财政上管拨款,以及实时监督资金的使用情况。
煤炭局负责具体实施建设矿井、以及煤矿的配套设施建设工程。
再由计划委制定具体的年产指标,由劳动局负责制定出一个详细的招工用工指标...
如此一来,等到矿井建设工程开始之时,恐怕就是和这座煤矿八竿子打不着的韩晓康和周敏他们,卷起铺盖卷滚蛋的时候了。
腾地儿,赶紧的!!
望着韩晓康送周敏她们离开院子的背影,常龙磬一时间,竟然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做出一个什么样的抉择?
发现了煤矿,而且是常龙磬主动往上报的。
因为有了这层关系,估计老常家以后的生活,算是有了着落了。
再怎么说,常龙磬在煤矿里面当个技术员、甚至是总工,那还是大有可能的。
而且自家的女儿常德玉,多半也能被内招进煤矿,当一个办公室文员、或者是地磅秤管理员,又或者是化验室技术员。
应该问题不大。
而且由于这个时期,几乎所有的企事业单位,都是可以顶替工作的。
所以等到以后,常龙磬家的儿子,多半也能以“顶替”的性质,顺利进入煤矿里参加工作。
可问题是,这一切美好...统统都是建立在毁掉韩晓康的前途、毁掉阿菊,和周敏姐弟俩的命运的基础上的!
所以,
刚才韩晓康才会冒出来那句:常老爷子啊,还是你更狠!饭还没吃完呢,就开始准备要砸锅了...
“爹,我们赶紧吃饭吧,等到吃完饭我还要去帮韩晓康开荒种地、锄草间苗,运农家肥...事儿还多着呢!”
常德玉一直在仔细观察自家老爹,和韩晓康之间的一言一行。
如今她看见常龙磬呆若木鸡、久久不能言语。
常德玉忍不住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