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嵩把持朝政二十余年,八十多岁了,圣眷正浓。
局外人却不知这份权力是起早摸黑换来的,是一辈子战战兢兢才到手的,他心安理得。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至少有三百日严嵩必须早起,在辰时初赶到西苑内阁值房,随时听候嘉靖传唤,朝局国事往往就在一君一臣一言一听中先意承旨了。
多少奏疏、多少谏言斥责严嵩,据统计用得最多的是八个字:“阻断言路,否隔君臣!”指的便是这种现象。
因严嵩早朝,阖府早起便成了严府的规矩。
冬日卯时,正是府院里养的公鸡鸡鸣三遍的时刻。
听着四处的鸡啼声,八十多的人一如往日,相雕蟒袍,由两个婢女搀着从客厅中走了出来,院子里那顶八抬大轿立刻倾在那里,轿帘从一旁撩开了。
严嵩被搀着慢慢走到了大轿边,此日当值的门房从院门外奔了进来,直奔严嵩,跪下一条腿:“阁老,吕公公来了!”
严嵩本已有些耳背,但自修炼了全真心法,他感觉自己又焕发了第二春,立刻支棱起耳朵:“你说什么?哪个吕公公来了?”
门房当即回道:“阁老爷,是吕芳吕公公。”
“开中门快迎进来!”严嵩来不及细想,立刻吩咐。
吕芳已然在院门中出现了,葵花宝典已经小成的他,越发显出女相,他微笑着,身后跟着一个太监抱着一坛子四十年的陈酿花雕。
徐阶没多久便也赶到了,是吕芳出西苑时就同时派人去叫的。
所有的侍从人等都打发了出去,大客厅旁的饭厅四方桌边主位上坐着严嵩,上首客位坐着吕芳,下首客位坐着徐阶。
严嵩其实已用过早点,但吕芳和徐阶却还是空着肚子来的。
好在相府厨房十二个时辰都有厨子当值,无论正席珍馐还是随意小吃皆随时可办。
转眼间,桌上又摆好了精致的四荤四素冷热菜肴,三屉重叠的小蒸笼正冒着热气,从第一屉上可以看见形状花色各不同的六个小笼包:
白的是精面、黑的是细荞、黄的是糯黍,细粮粗粮,荤馅素馅,杂食珍摄,可见此老之善会养生。
每人面前一双象牙箸,一个元朝官窑的蓝釉酒杯,一个南宋官窑的青釉碟子。
就在昨夜,三个人谁也没想到此时会在这里同进早餐。
就在此时,三人谁都知道这顿早餐就像屉笼里的六个小笼包,没有咬破前谁也不知道里面是荤是素。
吕芳带来的那坛四十年陈酿就摆在自己桌前,没有侍从,他正好自己站了起来,捧起了酒坛。
徐阶立刻跟着站起来了,严嵩扶着桌沿也做出要站起来的样子。
“严阁老请坐。”
吕芳叫住了严嵩,却一任对面的徐阶站着,他捧着酒坛:“这坛酒是嘉靖元年的窖藏,皇上就是那年入继大统,咱家也是那年开始跟着皇上,一眨眼四十二年了。”
说完,给严嵩斟了满满的一杯,给徐阶却只斟了半杯,再下来给自己也只斟了半杯,放下了酒坛。
常言道酒满茶堪,一番煞有介事的开场白,已是让大明朝堂权力巅峰的二老竖起了耳朵。
这样不按常理的斟酒,更让二人心鼓暗敲起来。
同时暗暗思索,自己最近有没有犯下什么大错。
严嵩和徐阶都望向吕芳。
吕芳:“皇上这四十来年不容易呀,严阁老这二十来年也不容易,徐阁老入阁晚些,也有十来年了吧,都不容易。至于咱家,皇上身边一个奴才而已,就不足论了。我们三人虽然职份不同,可喝的都是皇上的酒,是苦是甜,是甘是涩,嘴上不说肠子知道。徐阁老。”
徐阶仍然站在那里:“吕公公请赐教。”
吕芳:“咱家给严阁老倒了满杯,给自己倒了半杯,给您老也只倒了半杯,你老不介意吧?”
徐阶:“严阁老是首辅,朝里的担子都是他老担着,我能陪着喝半杯已是逾份了。可宫里的担子全在吕公公肩上,不应该也只倒半杯。”
吕芳就是要逗出他这句话,待他说完端起了自己的半杯酒,隔着桌子径直送到徐阶面前放下了:“徐阁老这样说,咱家连喝半杯的资格都没有。这半杯敬了你老。两个半杯,加起来就是一杯,徐阁老和严阁老也打个平手了。”
徐阶再深沉,此时已是失惊:“吕公公这话我万难领受。倘是徐某有何过错,皇上有何旨意,吕公公请宣旨就是。”
说着离开了座席,掀起袍子便要跪下去。
“别价!”吕芳修炼葵花宝典,敏捷远胜他们这种修炼全真心法的,一步便绕过桌子,在徐阶还未跪下前已将他搀住了:“咱家这就明说了,我今早来皇上并不知道。”
徐阶半曲着身子由惊转愣,抬头望着吕芳。
严嵩眼中也露出了惊疑,隔桌望着吕芳。
“请坐,坐下再说。”
吕芳搀了徐阶一把,把徐阶送到了椅子上,自己走回椅子前却不坐下,从衣袖里掏出了篡改的《西游记》手抄本:“这里有样东西,是东南昨夜八百里加急送到宫里的,没敢呈交皇上,请二位阁老轮着先看,看了再说。”
说着将小说前半部递给严嵩,后半部递给徐阶。
二人立刻凝肃起来,都双手接过书稿,接着又各自从袖袍里掏出自己的老花眼镜,凝肃地看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两双老花眼终于把小说看完。
严嵩微抬着头望着前上方出神,徐阶微低着头望着桌上的两个半杯酒出神。
“上奏吧。”严嵩收回了目光,不看徐阶,只望着吕芳:“有些人胆子真大,就应该满门抄斩!”
吕芳把目光转望向徐阶:“徐阁老,严阁老的话你都听见了?”
徐阶慢慢抬起头,那头抬得好沉重:“若是掀起文字狱,东南便要乱了!开海的事,是大明的大事,也是皇上的大事,不能出任何的茬子。”
吕芳拍了一下手:“这话说得好!开海确实重要,徐阁老,皇上看了这个,倘若叫你老去彻查,你能查出什么吗?”
徐阶摇头:“没有证据,谁也无法彻查。顶多让那吴承恩顶罪。”
吕芳:“就是这句话。一个落榜的岁贡生顶个什么罪!要顶罪,也要足够分量的人来顶罪,否则,如何能够止住这股子妖风邪气?皇上那里也过不去。”
严嵩:“……”
徐阶:“……”
他两都没接话,只感觉后背一阵发凉。
你说,好好的,乱写个啥子啊!太祖爷杀得还不够多吗?
“孔门是儒教的领袖,理学以朱氏为尊……天凉,该破家了。”
“诽谤圣上,诛三族也不为过。”
严嵩这个态表得如此坚定,吕芳自然满意。
徐阶苦着脸:“刑部会配合锦衣卫查抄二府,断不可能让大逆不道之辈逍遥法外。”
这就无需再说了,吕芳伸过手将徐阶面前自己那半杯酒倒进了徐阶的半杯酒杯中,徐阶那半杯酒也就成了满满的一杯酒。
吕芳面朝玉熙宫的方向,他似乎感觉皇上也正在看着自己:“话说到这个份上,咱家也表个心意。严阁老几十年喝的都是一杯酒,那就是皇上这杯酒。徐阁老难些,既要喝皇上的酒又要喝百官的酒,两杯酒不好喝啊。还是同喝皇上这杯酒吧。二位阁老都喝了吧。”
徐阶之尴尬实难名状,眼睛望着面前那杯酒,却不知如何去端它。
严嵩这时已半闭着眼,显然在等着徐阶端起那个酒杯。
吕芳:“二位阁老是不是认为咱家的杯子是空的,因此不愿喝了这杯酒?”
两个人还是沉默在那里。
吕芳:“二位阁老都是家大业大五福全归的人,咱家没有家,认了好些干儿子都是假的。二位阁老就算不为了自己的身家,为了皇上为了大明朝难道还不愿意喝下这杯酒吗?”
徐阶双手慢慢捧起了酒杯,举向严嵩。
严嵩也端起了酒杯,对向徐阶。
吕芳的眼紧盯着,两个人都把满杯的酒喝下了。
同时,吕芳暗松了一口气,总算是完成了万岁爷的任务。
这一番话、一番所作所为,吕芳将权谋用到了极致,便是严嵩、徐阶这个段位的政客,也只能被牵着鼻子走。
从今以后,大家都是喝皇上的酒,什么孔教、什么理教,就别勾搭了,当然,也没得勾搭了。
大明朝,只能有一个天,那就是皇上!孔圣人、朱圣人,也要让一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