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是因节使念在王爷是受他人煽动利用,之后及时杀段士昂止损,称得上将功补过的份上,认为王爷可免一死。】唐醒道:【但王爷谋逆亦是实情,范阳王不死,不足以儆效尤——节使可留王爷一命,但于人前处死王爷,亦是必行之事。】
李复听在耳中,对这番说辞是十分心服的,也真正明白了常岁宁的行事用心。
唐醒接着转达第二个原因:【节使言,王爷虽能力不足,却胜在头脑还算清醒,经此一事,想必今后待天下时局会更存敬畏之心。】
李复从中听出了一丝敲打乃至规训的意味,连声应是,满脸悔恨之色发自肺腑:【请转达常节使……今后本王,不……今后小人定当脚踏实地,摒弃妄想之心!再有馅饼砸在跟前,绝不敢再张嘴去咬;路边见了金银,纵是饿死也决不伸手去捡了!】
这次造反,足以让他长下一个天大的教训!
李复一番保证之后,才问唐醒那第三个原因。
唐醒:【节使未言。】
【?】李复神情疑惑:【既如此……唐将军何故要道‘原因有三’?】
【确有三。】唐醒道:【然节使只言明其二。】
简而言之:没说,但有。
李复不禁傻眼,这……这不吓人吗?
能让常岁宁大发慈悲放他一马,多半是他身上有什么值得对方网开一面的东西,而他在这等不知情的情况下,万一哪天将这保命的优势不慎丢弃了……到时,常岁宁该不会要将他这条命再重新收回去吧?
李复心里发怵,只觉头顶悬了把剑似的。
见他如此,唐醒又补了一句:【节使道,这第三个原因,王爷日后自然会知晓的。】
李复万分困惑,但很清楚自己没有刨根问底的资格,只能应下这话,并连连道谢,再三让唐醒替他向常岁宁转达感激之情。
此时,李复将有些僵硬的双腿放平,拿完好的那只手捶了捶,这才算是接上儿子那句问话:“她这不是好说话,是笃信咱们就算活着,也不会带给她半分威胁。”
李昀一脸奇色:“常节使竟然这般信得过咱们?”
“屁。”李复嗤笑一声:“她信得过咱们?信得过咱们是个废物还差不多。”
“难道你在路上瞧见两只蚂蚁,就非得碾死它们才安心吗?”李复边捶着腿,边道:“她看咱们,就跟咱们看蚂蚁没有区别……”
这并非是信得过他们,而是源于她的自信。
她自信自己的判断,更自信自己的能力,前者决定了她敢于做出仁慈放生之举,后者则是她不惧此举有可能带来的任何变故的底气。
“这乱世之中,很多人皆掌握不了杀伐与仁慈之间的界限,前者毁灭世道,而后者往往为世道所毁。”李复看向船舱外,眼底渐生几分感慨:“她这般敢杀,又这般敢放……实为我平生仅见。”
“今日见着的那位唐将军,也是个奇才……”李复想到什么便说上一句。
常岁宁说要处死他们父子时,与唐醒并无异样的眼神交流,但唐醒却能瞬间领会到常岁宁的用意,且配合得天衣无缝,可见默契程度。
他与唐醒接触交谈之下,可知对方见识广博,行事看似洒脱随性却又章程严谨。
此类奇才,是强抢不来,强留不了的,此人愿意留在常岁宁身边效力,必然是出于真心折服。
而能折服此一类人,从人格到能力,缺一不可。
对此,李复此时已无半点质疑,他叹了一声,道:“若我再年轻个二十来岁,倒也想习得一身本领,跟随这样的人成就一番大业。”
少年奇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世间仅有啊。
李昀吃了一惊:“能叫父亲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看来这常岁宁当真格外了不得……”
倒不是说他父亲多么高傲不服人,而是父亲从年轻时便十分爱好享乐,实在很难生出这样的热血少年心思。
李复看热闹不嫌事大:“且看吧,李隐有得头疼了。”
李隐借段士昂之手利用他攻下洛阳,这棋走得好好的,忽然被人一刀砍翻了棋盘,能不头疼么?真正头疼的怕是还在后头呢。
李昀也跟了一句:“这下,那位圣人倒是能松上一口气了。”
“那也是一时的……难道你觉着常岁宁她收回洛阳,是要献给那位圣人的?”李复道:“她这样的人,岂会甘心屈居人下?”
“而当今圣人既降驭不了,也容不下这样的人物。”李复估摸着道:“迟早得打起来……”
李昀听得来了兴趣:“那今后谁输谁赢,父王您怎么看?”
“我怎么看……”李复道:“我自然是躲起来看。”
他说着,又喟叹一声:“这天下果然还是看别人打,才更有意思。”
热闹这种事,看看就得了,真掺和进去,那自己就成热闹了——先前他这脑子当真是被粪给糊了,怎么就觉得自己也行了呢?
答应段士昂的那一日,他必然是饿得不轻,才会糊涂至此。
想到这里,李复又有些饿了,让李昀取出一张肉饼啃了起来。
李昀也跟着一起吃饼,啃到一半,不由问:“父王,母亲他们会不会有事?”
他和父王是“已死”之人,注定是不能回范阳去了,而母亲他们定然会遭到牵连。
“被发落是免不了的。”李复咽了一口,才道:“但你我已被‘处死’,待那封血书再传开……拿来保住你母亲他们性命应是够用的。”
虽是难逃被贬称庶人的下场,但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了。
思及此,再想到那封血书,李复对常岁宁又多了一分感激。
李昀心中安定一些,这才问一句:“唐将军让父亲抄写下的那封血书……到底是何物?”
李复:“告罪书。”
冬至之际,河水虽尚未结冰,但水流放缓,今夜无风,船只便行得很慢。
咽下了最后一口饼时,李昀擦了擦嘴,看向前方茫茫夜色,不由问:“父亲,咱们要去何处?”
“你我二人身无长处,自然要寻一处安稳地暂避……”
李昀神情茫然:“如今这世道,还有哪里是安稳的吗?”
范阳王吃饱了就躺,拉过船舱里硬邦邦的旧被子盖在身上,困意上涌间,打了个呵欠:“怎么没有……”
有常岁宁那“未言”的第三个原因在,李复总觉着,之后还会再有交集的。
既如此,他也别跑太远,省得来日被她抓回来时太麻烦……他这个人,最怕走路了。
随着小船渐远,水面上被撕开留下的痕迹,在月色的照拂下,慢慢重新愈合平整,正如人心逐渐平稳下来的洛阳城。
次日,洛阳城中早钟齐鸣,试着恢复了外出的百姓们小心翼翼地打听着消息。
范阳王李复被处决之事很快传开,一并被示之人前的,还有一封李复用鲜血写下的《告罪书》。
据闻,此封《告罪书》是李复提早留在洛阳宫苑中的,盖了李复的印。
其上的内容,一经传开,便令世人哗然。
那不单仅是一个谋逆者濒临绝路时的自省与忏悔,其中还揭露了一桩令人震诧的阴谋。
李复于此书之上言,自知犯下了谋逆大过,罪无可赦,然而他却也是遭人利用,不过是他人手中一颗棋子——
其上直言:【罪人李复可死,然而范阳之乱祸至洛阳,始作俑者乃荣王李隐。】
那封《告罪书》上,以李复的身份口吻言明了段士昂暗中听从荣王李隐安排行事,借他之手兴起战乱,李隐从中欲坐收渔翁之利的事实。
除此外,还言明揭露了段士昂家姊乃荣王李隐外室妾的关系牵扯。
而李复自称查明此事后,当机立断斩杀了段士昂。自觉无颜面对李氏列祖列宗,惟求一死之余,务必要向世人揭露李隐的真实面目,以此真相警醒世人。
其上数百字余,字字锋利泣血。
死人的话,似乎总是更可信一些。
这些虽然都算不得铁证,荣王有得是说辞可以开脱反驳,但在他开口否认之前,此事注定要在洛阳城中引起一番轰动。
世人无从得知的是,这封由李复亲手抄写的《告罪书》,实则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钱甚钱先生在背后“捉刀”而成。
虽说其上并未展露太多文采,并结合了范阳王李复的性情笔风写就,但胜在足够简洁深刻,便于传播,措辞很能够引起舆论共鸣。
在常岁宁看来,论起这方面的功底造诣,骆先生目下是没有对手的。
果然,短短一日间,这封《告罪书》便被诸多洛阳文人相互传抄。
这时,常岁宁托崔琅办了一件事,请了崔琅那位“不如速死叔”——崔秉,就此事作了一篇文章。
崔秉凭借着一篇篇《不如速死赋》,在洛阳城中已颇具声名,并拥有了一批忠诚的拥趸,这些人普遍具有同一个特点:多是对时局失望透顶之人。
崔秉这篇暗讽荣王李隐欺世盗名的文章刚传开,很快便得到了这群文人们的附和。
以洛阳城为中心,四下对荣王的质疑声越来越多。
而此时,常岁宁收复洛阳的捷报,已经快马传至了京中。
朝廷上下喜出望外,人心迎来了久违的振奋。
太子更是在早朝之上直接喜极而泣,双眼冒着泪光,连声称赞:“此一战,常节使居功甚伟!实乃我大盛之福!”
洛阳城竟然被收回来了——这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常节使却活生生地办到了!
太子一时上头,口中对常岁宁的夸赞之辞源源不绝地喷涌而出,他甚至从来都不曾在早朝上说过这样多的话。
但不知为何,附和的官员却不如他想象中那样多,原本大喜的气氛,也渐渐添了一缕他看不太懂的凝重。
很擅长察言观色的太子留意到,这份凝重之气,甚至出现在了马相的眼中。
百官间,不时有人交换着眼神,眼底都算不上安定。
洛阳被收复,自然是天大的好事……但这封捷报,是由洛阳宫苑的宦官传回,而立下此功的常岁宁未曾有半字传回京中。
如此紧要的战事,如此值得被重赏的奇功,身为主帅必当要详尽地写一封奏报传回,才算合乎规矩……更何况,常岁宁直接做主在洛阳处决了范阳王父子,未曾经过朝廷。
不免又有官员想到,当初常岁宁护下汴州,事后也未曾传报朝廷。
除此外,朝中也已经太久没有见到过来自常岁宁的任何文书了。
这其中流露出的无声傲慢,让他们实在无法忽视。
京中朝廷又无声等待了数日,直到李复那封《告罪书》被传抄入京,他们却依旧未曾等到常岁宁的任何奏报。
这已然不是事务繁忙能够解释的了,常岁宁即便再忙,可她手下自有谋士文吏无数,岂会连起草一份奏报都做不到?
——她这是什么意思?
朝中诸多官员为此感到愤怒,但奇异地是,明面上竟始终无人提出半字质疑,更不见上疏弹劾之举。
有御史试图上书,却被各处拦下了。
一时间,朝堂上下,在不安的观望中,默契到近乎诡异地在维持着某种摇摇欲坠的平衡。
此一日,京中阴雨,天色黑得尤其早。
六部官员陆续下值之后,湛勉离开之际,恰遇褚太傅,二人撑伞而行,借着雨声遮掩,湛勉低声问了一句:“老师,近日常节使之事……您是何看法?”
官服之外系着一件灰狐披风的老太傅在伞下,哼声道:“明摆着的欺软怕硬。”
湛勉一愣:“您说得是……”
老太傅嗤笑:“满朝文武。”
湛勉默然了一下。
“从前他们不是最爱指手画脚吹毛求疵么……”老太傅抬起花白的长眉:“怎如今她果真做了理应被弹劾治罪之举,满朝上下,却反倒无一人敢言了?”
湛勉心头浮现一字答案——怕。
怕弹劾之声起不到任何惩治威慑她的作用,而只会触怒她……而今朝廷根本无法承担将之触怒的后果。
哪怕有人私下已在怒骂【本官早已说过,此女野心昭昭必成祸患,本该趁早铲除】,今却也无计可施。
湛勉心头滋味繁杂,声音更低了些:“那依老师之见,常节使她果真会……”
“会。”褚太傅毫不犹豫地点头:“会反的。”
说着,一手撑伞,一手负在腰后,悠然建议道:“你且去弹劾罢。”
湛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