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琅在心底怨天尤人之际,脸上强扯出一个苦笑,试图弥补一下颜值,强行解释道:“我平日里十分注重仪表整洁的,今日实是情况特殊……”
“我知道。”乔玉绵弯起嘴角:“我都听宁宁说了,你做了一件很了不得的大事。”
“……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崔琅谦虚了一下,看着乔玉绵,忽然道:“从前你不是告诉过我吗,这世间有日月之光,也有萤火之亮,只要愿意,人人便都能发自己的光——”
崔琅很清楚,便是从那一刻起,他心中方才存下了一丝清晰明朗的向上之气。
“之后有一回,我阿娘与我说,做不成像长兄那样的顶梁柱,做一根烧火棍也不错!”崔琅说到这里,笑着露出一口白牙的,眉间到底有两分少年得意:“我想着,烧火棍好歹也能翻出些火花来——这回我这根烧火棍,多少也算物尽其用了!”
乔玉绵眨了下眼睛,瞧着他此时模样,莞尔道:“倒真像是刚烧罢火回来。”
听着这打趣之言,崔琅顾不得赧然,眼中只瞧见了那张恬淡如荷的笑颜。
说来也是不争气,被那双笑眼注视着,他的脸一下子烧红起来,这下更像是个烧火的了。
好在宫灯随风摇曳间,乔玉绵并看不清崔琅脸上颜色,此刻她的视线落在了崔琅的右腿上,问道:“你伤在了腿上?我帮你看一看吧?”
崔琅闻言下意识地往一侧躲了两步,结巴着道:“……这如何使得?”
他伤在大腿处,若是叫她诊看,岂不是占她便宜!
“我如今是江都军中的乔大夫。”乔玉绵认真道:“你不必将我视作乔祭酒家中女郎。”
“我并非是看轻你的意思,我……”崔琅有些手忙脚乱地道:“是我自己不好意思……”
反正他是没办法只将她当作一位大夫来看待的……就当是他这个人心脏好了!
崔琅自认并非一张白纸,从前他的纨绔做派皆是真实存在过的——
可他面对乔玉绵时,一切却都变得不同了。
他不想将任何纨绔手段心思用在她的身上,反而时常自惭形秽,自觉不堪,配不上她这样的女郎。
但他也从未想过自暴自弃就是了……他如今不正在为了能早日与她相配而认真烧火么!
见他浑身不自在,乔玉绵也不勉强:“那便让别的医士帮你看,你好好吃药养伤就是了。”
崔琅乖巧地点头,连声应下,末了道:“那我这便回去梳洗……咳,我是说,我这就回去让医士看伤!”
乔玉绵忍着笑点头:“快去。”
“好嘞!”
崔琅走了两步,忽又停下,回头问:“对了!绵绵,你明日……还在城中吗?”
听得这一声显然是未经思索脱口而出的“绵绵”,乔玉绵脸颊微热,道:“白日应当要去军中,晚间或会回来。”
“那明晚咱们可以一起出来赏月!”崔琅说罢,又补道:“不想赏月,赏菊也行……洛阳城里有好些冬菊都开了!”
乔玉绵点点头,道了个“好”字。
崔琅满眼欣喜,刚回过头走了两步,却再次驻足:“还有一件事!”
乔玉绵:“什么?”
崔琅拿分享天大好消息的语气说道:“我之后就跟在节使身边了!”
乔玉绵怔了一下,眼睛微亮起。
崔琅朝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往后咱们就能相互照应了!”
也可以一起做很多很多事了。
月色下,少年人的笑意看起来有些傻气。
乔玉绵眼底荡开笑意,微用了些力气向他点头。
“那我回去了,其它的明日再说好了!”崔琅心知自己此刻不俊,哪怕有一箩筐的话,为了形象着虑,也只能往后推。
此次久别重逢与初次相见,同崔琅设想中的情形全然不同。但抛开那份懊恼,他心底的欢喜雀跃却远胜过设想时的心情。
“崔六郎君……”带路的那名士兵,眼瞅着崔琅的嘴巴要咧到耳后根去,试着问:“您与乔大夫是旧识吧?”
这士兵与崔琅是今日刚认识的,但崔琅身上那股子自来熟的气质,很容易感染到身边的人。
譬如此时,他听到士兵这句问话,半点没有自认被人探究或冒犯的反应,而是几分得意地道:“这还用问,那不是明摆着的么!”
这士兵也是个能人,此刻壮着胆子小声问:“那您……是不是也对乔大夫有意?”
崔琅脚下一顿,警惕地看向那士兵:“……‘也’字从何说起?”
“看来您是不知道啊。”士兵兴致勃勃地道:“乔大夫医术高明,怀救死扶伤之心,人生得也这样俊……军中受了乔大夫救命之恩,想要以身相许的人少说也有百十个了!”
崔琅瞠目:“??”
好么,他就知道……绵绵虽只一片医者仁心,但被绵绵医治过的那些人当中,心与他一样脏的人却是不在少数!
“再者说了……”士兵又小声接着说:“乔大夫的身份这般特殊,那可是咱们节使都要唤一声阿姊的……想攀高枝儿的多着咧!”
崔琅的面孔扭曲了一阵,戒备地问那士兵:“阁下莫非也……”
士兵忙摆手:“卑职可不敢!乔大夫,那是天女一般的人物!”
他就是个听八卦瞧热闹的!
下一刻,他摆着的手刚放下,却被崔琅塞来了一枚玉佩,那是崔琅从腰间刚扯下来的。
士兵不解之余,又感到受宠若惊:“崔六郎,这……”
崔琅伸出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揽着人往前走,笑着道:“你今日跟在我身边忙进忙出,一点小心意。”
士兵不安:“可这也太贵重了……”
崔琅摇头:“无妨。”
反正也是花范阳王的银子买回来的。
士兵眼见推拒不得,颇感良心难安:“那不如……卑职背您回去吧!”
他虽八卦,却也是个实在人来着!
“不必不必……”崔琅小声道:“这样,日后你帮我多留意着那些对乔大夫示好之人……”
士兵面露恍然之色。
嗨呀,原来是为得这个啊!
这个好说!
莫说是给他好处了,就算什么都不给,只说一句话,那他也是相当乐意的……历来在八卦这块儿,他最好的就是这一口了!
一路上,倾诉欲极强的士兵的嘴巴几乎就没停过,崔琅咬着的牙齿也未曾松开过,心中的小本子上俨然要记不下了。
虽说突然间多了百来号情敌,但一码归一码,这并未能冲淡崔琅心底的欢喜。
等他回到唐醒让人在宫苑中为崔家人临时安排的住处时,医士已经等在那里了。
医士为崔琅清理伤口时,崔琅口中频频喊痛。
一旁的几名崔家子弟面面相觑。
喊痛原本没什么,到底崔琅一贯娇生惯养,向来不擅长忍痛,从前在家中挨罚时也时常嚎得惊天动地,此时叫他们费解的是,崔琅一面喊疼却又一面满脸笑意,疼得咧嘴也不忘“嘿嘿”两声,看起来甚是古怪。
医士也被崔琅笑得发毛,好似他手下清理得不是对方的伤口,而是挠着了对方的痒肉。
医士谨慎地询问了崔琅一番,虽确认他未曾伤到脑袋,但掂量了一番后,依旧选择在方子里中多加了两味镇定安神的药。
医士离开后,崔家子弟中这才有人问道:“六哥,你这般欣喜,可是常节使她许诺什么了?”
已换上干净衣物的崔琅靠在榻上,悠哉道:“师父答应让我留下了。”
崔家众人间嘈杂了一阵,一名中年族人感叹:“六郎这声听来不过玩闹而已的师父,如今竟要成真了。”
“那是我运气好。”崔琅冲自己的鼻子竖了个大拇指:“随便拜一拜,便能拜出这么个惊天动地的厉害师父。”
另有一名中年男子坐在椅中,闻言却是垂首叹息,声音有些低落:“想我崔氏数百年兴盛,如今竟要将家中嫡脉子弟拜师一方节度使之事视作造化运气……”
曾几何时,这简直是有辱门风的存在。
可现下却截然不同了……
天下皇权兴衰对崔氏而言不足为奇,但此次与明氏手中的皇权一同飘摇下坠,乃至瓦解的,还有千百年来不曾动摇过的士庶之分的庞大秩序。
许多士族人家的传承就此断绝于兵乱之下,亦有诸多士族子弟放下傲骨,成为了那些野心勃勃者的附庸。
这个话题太过沉重,房中静默了片刻,才有一名少年问崔琅:“六哥要留下,那我们何去何从呢?”
他倒是想跟着六哥的,可是……常节使手下应当不缺擅长吃饭的人,她本人料想也没有豢养废物的癖好吧?
是的,少年人甚至觉得这可以被称之为“癖好”,毕竟这实在太过小众了。
“先别着急。”崔琅接过一名少年递来的茶盏,看似吊儿郎当地道:“边走边看就是了。”
众人三三两两地议论了一阵,说什么的都有。
崔尘沉默着,在他看来,大家本没有讨论的必要,这常节使行事目的性极强,手下能人无数,想来不可能留无用之人。
可他不一样……
爱才之心人皆有之,那常岁宁很有可能会强留他,到时他是拒绝还是顺从?
若是拒绝,他实在不放心六郎一人在此。
而若顺从,值此关头,显然族中也正是需要他的时候。
崔尘兀自陷入两难之间。
这时,一名族人压低声音问:“六郎……范阳王果真当场便被处死了?”
崔琅挑眉:“这还有假?”
他师父说处死了,那必然就是死了。
“可是如此一来,若无范阳王吐露我等下落……”那名族人有些不解:“常节使手下之人又是如何这么快便找到咱们的?”
“师父这般不寻常,她手下之人自然也不寻常,寻人自有高招。”
崔琅喝着茶,漫不经心地说着,不经意地抬眼看向半支开的窗外,正见月弯如钩。
弯月静悬天幕,在河面投下清亮倒影。
船桨划动而来,打破了平静的河面,也将水中月影搅碎,月亮的碎影随水波荡开,晃起耀眼的清光。
一艘小船于月下独行,如苇叶缓缓漂浮。
载着两人的船舱内,不时响起轻“嘶”声:“这刀砍在身上,是真疼呀……”
“疼倒是不怕……”一名少年接话,不确定地问:“父王,您说那常岁宁,当真就不杀咱们了?”
“废话,她要想杀,还用得着让人送咱们离开?”范阳王托着扎着伤布的左臂,道:“你当她杀猪呢,省得肉太肥腻,还得让猪先跑一跑……”
“这倒也是……”伤了右腿的李昀小声道:“儿子只是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好说话……私自放走谋逆重犯,这可是死罪啊。”
范阳王靠在舱壁上:“谁能治她死罪?你当她怕这个?”
说着,疼得又吸了口凉气,才接着道:“她这可不叫好说话……”
李昀:“那叫什么?”
范阳王疼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不由回想起今日之事的经过。
被常岁宁下令押去处决之后,眼看着那举起的刀,范阳王原本也以为自己死定了,他这回是碰上真阎王了。
那声哀嚎也是真的,毕竟刀真的落在身上了,血溅得到处都是,只是砍得位置刁钻了些……
他当时看着被划了一刀,流血不止的手臂,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人劈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面前还是那位唐醒唐将军。
他脑中一片混乱间,听得那位唐将军道:【王爷糊涂了,王爷当众胁迫节使,若节使稍有迟疑,则今后人人皆可效仿。】
范阳王蓦地回过神,抬起完好的那只手,满脸懊悔地使劲儿甩了自己一耳光:【是本王糊涂……我这个人没出息,不经饿,一饿脑子便发昏!】
说着,又抬手狠狠甩了儿子一巴掌:【混账东西,也不知道阻止为父一句!】
李昀被打得眼冒金星,此刻脸上还残留着五指印。
说出崔琅等人的下落之后,范阳王正要小心谨慎地试探唐醒一番,唐醒却直接吩咐了下去,让人送他们父子离开,并与他道:【节使让唐某向王爷转达——之所以放王爷离开,原因有三。】
彼时范阳王忙做出洗耳恭听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