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图斯山的山顶,有一棵独木成林的参天巨树,它的枝繁叶茂象征着莱恩家族的繁荣,它在几百年中不动声色地站立在圣山的顶端,如同圣神的又一个化身默默俯瞰着米里德丰饶秀美的土地——
——怎么又在问“你们家搬到这里来之前这棵树是否仍然是圣神的化身”这种扫兴的问题!真是的,能不能有点儿浪漫和宽容的情怀,我们都讲情怀了,为什么还要在乎现实呢!
咳,反正,就像冰山浮在海面上的一角只是它庞大身躯的一小部分一样,这棵树展示给世人的,也只是它最平凡、最普通的一面。
克劳尔一直都知道这棵树拥有强大的、扎入山体深处的根脉,虽然从未被获准进入圣山的内部,但强大的土元素和木元素感知能力,还是可以让他大致在脑海中描绘出山里的构造。
比巨树的树干还要粗壮的根脉从山顶向下,一路贯穿中空的山洞、同时还在向四周舒展、抓住山壁、最终如同一个牢固的架子直接撑起整座山——他在第一次看到位于首都学院中那个魔法辅助装置时并没有觉得多震撼,就是因为和这棵树比起来,那结构有所相近的巨型辅助装置的尺寸,还是显得迷你了。
不过,这棵树能长成这样,当然有木元素魔法发挥作用,普通的树是不可能自己长成这样的,不管在多么肥沃的土壤中都不能。
克劳尔的“地心”探险,是从与勒图斯山还有相当一段距离的地方开始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掩人耳目,他花费了很多时间四处游荡,才找到了这间看起来很长时间都没有人居住的小屋。似乎是因为居住在里面的平民得了烈性的瘟疫然后死去,所以这里至少有两年都没有任何人敢靠近。
自己的家族并非单纯挖空了勒图斯山,这座山的地下还有更多东西,克劳尔能笃信这一点,是因为他能感知到,那个专门被“莱恩”用于关押“另一个莱恩”的地方,还在地底更深处。
以后的自己也很可能被关进去——只要不听话就会得到这样的结局,小时候的克劳尔时常从父亲和兄长那里得到类似的恐吓。一方面他确实被迫“乖顺”了很多,另一方面,这也提醒着他这么多年里一直默默的关注着那里。
克劳尔曾经想为自己提前准备点儿逃生的路子——从今天的情况看来,年幼的他也算颇具远见,只可惜,所有的尝试都以失败告终。
那个金牢是为他这样强大的土元素和木元素魔法师特制的,经过了莱恩家族历代失败者的质量检验,如今已经到了近乎完美的状态,一层层纯金保证着被关押在其中的人与外面的山石土木完全隔绝——同样,也保证了外面的人哪怕使出浑身解数,都无法感知到里面到底是什么样的构造。
但它仅针对土元素和木元素魔法师,换句话说,纯金打造的牢房,如果找来一个金元素魔法师,他开这个金牢可能就像剥开一枚糖果的糖纸那样简单。
传闻中,从前有一个莱恩为了给自己留后路,在首都学院时刻意交好了不少金元素魔法师,和这些人缔结了各种盟约和誓言。后来他确实被关进了金牢中,有一两个朋友也确实履行了诺言想要来营救他,但他们连勒图斯山内部的入口都没有找到就被杀了。
真想一边对抗莱恩家族一边强行打开这个金牢,恐怕动用上全部的皇家骑士团都会显得很吃力,莱恩家族在进攻上也许不占什么优势,但他们的防御绝对一流。
而另外三个家族向来乐见莱恩家族的内斗内耗,他们从不真正插手,哪个莱恩做家主在他们看来都没有什么区别,所以,金牢从启用到现在,普林斯家族从没有来捣乱过。
而这个牢房除了用于收押家族的“反叛者”外,还有另一个作用:它自身也是一个巨大而优良的屏蔽层,使得克劳尔这样不允许进入圣山内部的莱恩无从得知,它的下方是否还有别的东西。
但他有指路的路引,那就是巨树的根脉,它们如密织的河网一般牢牢地包裹住了这个金牢。
莱恩家族对于规律、对称之类的东西有着非同一般的执着,这座山的所有结构都以这棵树为线索,那么很容易推断出,如果金牢下方还有什么,它一定就在根脉继续往地底延伸的方向。
巨树的根脉在金牢的下方重新汇聚成一束,没有使用任何照明的克劳尔几乎与黑暗全部融为一体,他感觉到了呼吸的困难——风是无论如何都钻不到这样深的地方来的。
必须快速前进,不然会前功尽弃,克劳尔调整了一下策略,他顺着根脉继续向下,并很快发现了魔法的痕迹,果然,下面还有空间。
克劳尔后来再想起来,也觉得自己当时太自大了,他将这一路的畅通无阻都归功于自己的魔法高超,没想过可能是旁人故意给他的方便。
当四周的根脉突然活动起来,并且开始缠绕他的四肢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发现,能够和他争夺附近木元素的支配权的,不是父亲也就是兄长了——同样的道理,对方也一定确定了他的身份。
克劳尔没有选择逃跑,而是用直截了当的暴力突破了脚下的石砖,从昏暗狭窄的空间一下子到了有不少照明的地方,在短暂适应了这种变化后,他眨了眨眼,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兄长。
“比我想象的慢啊,克劳尔。”鲍斯慢条斯理地说道,空气中飞舞的土石灰尘都不会往他那里去,所以他的长袍仍然光洁平整,“他们总说你和我不相上下,但如果是我,大概只会花一半的时间。”
克劳尔开口道:“你的意思是,你专程在这里等我来?”
“是吧,谁让你突然对某些东西产生了兴趣呢,”鲍斯笑了笑,“可把父亲吓了一跳,他让我赶紧把你带回来,以免你对首都那群麻烦的人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你们一直监视我。”克劳尔用质问的语气说道。
克劳尔只是在拖时间,活在父兄的猜疑和戒备下也并不是什么新鲜的发现,他没有培养起属于自己的势力,自然处处掣肘,从他回来想要调查这里的事时就有了生动的体会。
他一边让自己快点适应这里浑浊的空气,一边留意到这里已经有了十分明显的腥臭味。
鲍斯看起来神色如常,看来就像夏洛特所说,鲍斯花费了大量时间待在这里,克劳尔认为自己没有找错地方——虽然,他的行踪都在哥哥的掌控之中。
而鲍斯好像没有留意到克劳尔的这点儿小心思,他哼了一声:“你都偷偷到这里来了,还要说我和父亲对你的监视是没有必要的吗?”
克劳尔与鲍斯正站在一片华丽的、用通体白色的石砖打造成的地方,那石砖在四周魔矿石灯的映照下反射着莹润柔美的光芒。与此同时,克劳尔感知到,这石砖下方还有一片不小的空间,也许那些味道就是从下面散发出来的。
正当他想继续感知时,鲍斯悠悠开口:“当心,克劳尔,你的好奇心可能会让很多人眨眼间死去,这让你那总把平民当宠物养的小女孩知道了,会流多少眼泪啊?你可不希望她恨你吧?”
克劳尔心里一惊,鲍斯这句话无疑是承认了下面同时存在平民和魔矿石,而如果下方有大量的魔矿石,他确实不该贸然使用元素魔法——这应该也是鲍斯为什么必须在这里就拦下他、不让他继续莽撞地搅动元素往深处走。
克劳尔沉默了两秒钟,问道:“为什么放任我到这里来?你们为什么让我回来?”
“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怎么说呢,毕竟我们是同胞兄弟,无论多不情愿,还是有各种相似之处。”鲍斯厌倦了站着说话,他为自己搭了个石凳,看来在这里使用简单的魔法没有问题,克劳尔也为自己做了个凳子。
“我和父亲有不同的想法,信不信随你。我知道你不喜欢米里德,你喜欢那个天真的小姑娘,喜欢到跟着她回北方去姓斯诺怀特都没问题——只可惜人家可能会忌惮你这样的热情,觉得是我们家在别有用心。”鲍斯打了个呵欠,“我对父亲说你想去哪里都随你,不回来就是最好的,看,我这个哥哥对你还是很不错的,是不是?”
克劳尔扯了扯嘴角,听鲍斯继续说道:“我在这个地方花了太多时间,但父亲始终不满意,而我不能总是在这里,我还有其他重要的事情要做——然后我想父亲是年纪大了,他居然听进了几分母亲说的话,母亲说你一直很懂事,让父亲和我对你好些,还说这对我们也有好处。”
“总之,父亲说这是个检验你是否永远都不会背叛家族的机会,你已经长大成人,我们该给你这么一个机会……要我说,蠢死了,你根本不该知道这里的任何事,这是米里德最深处的秘密,你没资格插手的。”
“但反正,你已经留意到了蝶栖木的事,比起让你冒冒失失地在外面调查、引起一堆麻烦人物的注意,还是把你带回来妥当些。”鲍斯撇撇嘴,“虽然我们很快就不需要在意那些家伙了,但聪明人总需要比旁人多学会一份忍耐。”
“说了那么一通,就是父亲想让我来接手……下面的东西?”克劳尔皱了皱眉。
“没错,我本来打算新年后再带你来,但你看起来很心急,我便也顺便欣赏一下你那传闻中和我不相上下的元素魔法,啧,看起来你比我差远了。”鲍斯抬起头,“你还没有去看过上面的金牢吧,那很漂亮,克劳尔,没有金元素魔法我们也能修建出那样完美的奇迹,因为我们生来和其他所有人都不同,我们是神佑的家族。”
克劳尔的内心,并不始终他的外表和素日的言谈举止所展示给旁人那样的平静和温和。
他对权力的淡薄是家中十年如一日强行驯化的结果,而他自己其实一直都知道,自己的魔法从不在兄长之下,他差的只是一点点运气。
在最初意识到自己真心地喜欢上瑞拉、并且对方还有着十分珍贵的身份后,他有一段时间纠结过“如果我是家里的继承人,拥有了更多权力和荣耀,是不是就更有资格获得她的爱”。
如果是那时候的他突然听闻,父亲乃至背后的整个家族正准备给予他一点儿信任,他大概会陷入狂喜,并不计任何代价地做好它,以换取父亲更多的认可。
只是,这些因瑞拉而起的波澜,又被瑞拉自己给平息了。
克劳尔意识到瑞拉愿意和自己保持比较亲切的交往,并不因为他出身一个王国的大家族,而是他愿意和她一起去解决救济院里的各种问题。
和初坠入爱河的年轻人一样,克劳尔一开始做很多事只是想引起心上人的注意、讨她的欢心,关心她关心的,尊重她尊重的。
在这个过程中,他逐渐发现,能吸引瑞拉的不是血统的高贵,而是心灵的高尚,譬如那位姓邦德的老先生,这位老人出身寒微,只靠自学拥有一点儿最基本的草药制作技能,但他无疑是瑞拉最尊敬、最喜爱的人之一。
救济院里如同风滚草一般四处乱跑的小孩子,总是尖着嗓子呼来喝去却又对他敬畏不已的胖大婶,被风一吹就叮叮哐哐作响的小阁楼,各种脏污随地乱扔的郊外集市——这些在贵族眼中脏乱不洁、有损体面的环境,却奇异地再次送还给了克劳尔心灵上的平静。
所以,听鲍斯说了那么多,克劳尔心中并无任何激动可言,他只感受到浓重的悲哀。
他的家族果真对招揽来的那些对幸福生活怀揣期待的流民犯下了罪行,此时,克劳尔脑海中第一时间出现的并不是“瑞拉要是知道了会怎么办”,而是,“你们怎么可以对无辜的人们做出这样的事情”。
他勒令自己保持冷静,然后用略急切地口吻询问道:“那么,父亲到底希望我做什么呢?”
“怎么,”鲍斯一下子笑起来,“你不是为了讨那小姑娘的欢心、为那些平民鸣不平才偷偷到这里来的?”
“你也说了,我们是同胞兄弟,”克劳尔也笑了笑,他用比平时略高亢一些的声音说道,“我本想通过接近斯诺怀特蒙尘的千金得到他们的一点儿支持,但看起来他们和莱恩的隔阂还是太深了,如你所说,他们根本不想接纳我——如果我能直接得到父亲和你的信任,为什么还要费劲去讨好一个连姓氏都没有被家里改回来的小女孩呢?”
鲍斯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在两侧的山壁间回荡。
“那还是我没有看错你,克劳尔,你才不是母亲眼中那只温顺无害的小崽子。”鲍斯站起来,挥挥手,石凳缩回地面,一切恢复光洁平整,“但你最好一直都是乖乖听话的模样,不然我连关在上面金牢的机会都不会给你,明白吗?”
“再明白不过了,哥哥。”克劳尔也站起来,因为刚刚鲍斯同时也让他的凳子消失了,“你现在终于要带我下去看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