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劳尔在梦中回到了今年的新年还没有到来的时候,也就是他刚刚跟随着兄长回到米里德的时间。
鲍斯·莱恩与克劳尔从不亲近,在父亲的耳濡目染下,鲍斯从小就对这个和自己一样天赋优秀的弟弟心存戒备,甚至在还没有长到母亲的腰那么高时,就用孩子特有的、童稚软糯的嗓音询问母亲:“既然弟弟可能给我带来灾祸,那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呢?”
克劳尔能平安长大到可以自保的年纪,离不开母亲的默默守护。她虽然在人前也不与克劳尔多亲近,但一直竭尽全力地保障着他能活下去,不然,在一个偌大的家族中,能让一个孩子看起来是意外夭折的借口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鲍斯·莱恩在还没有到婚配年龄的时候,莱恩公爵就已经为他挑好了未来的妻子。那个叫做珍的女人,在嫁入莱恩家之后,和克劳尔相处的时间也很少。
因为长大后的克劳尔早已学会尽量减少自己在家里的存在感。莱恩的公爵府足够大,又被丰饶秀美的树林所环绕,坐在树上就可以俯瞰不远处连绵起伏的丘陵和上面旺盛生长的良田,克劳尔在米里德时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不同的树上,远离家中的一切事务。
珍和鲍斯的婚姻是否能称得上幸福,克劳尔没有资格判断,反正他们婚后很快拥有了一个女儿,但是那孩子没有继承什么莱恩家族的特征,而是和母亲一样一头灰发,这让小女孩没有受到什么来自爷爷的宠爱。
女儿不受重视,自己也没有得到太多来自丈夫的陪伴,但珍没有抱怨过——至少表面上没有,她自幼就是作为莱恩家族未来继承人的妻子培养的,在米里德生活的时间超过在她父兄的小领地上长大的时间,这样的生活在珍看来是理所应当的。
反而是克劳尔,从小作为边缘人在家中长大,看到珍的女儿时,心中会泛起几分同病相怜的亲切。他不会贸然和哥哥的孩子保持亲密的关系,不然不但会惹来猜忌,还可能惹来伤害珍和侄女的流言蜚语。
他表达关切的方式,就是坐在高高的树上、偶尔听到下面传来珍带着女仆和女儿在树林中散步的声响,在她们总是经过的路边,为自己的小侄女用魔法催出几朵小女孩都会喜欢的漂亮花朵。珍会让女仆把那些花采下来,给女儿编织小小的花环。
夏洛特有时候会跟着珍一起散步,姑嫂的关系还算融洽。
家族的小女儿因为年龄差和无害,往往都会得到一份与权力无关的爱怜和宠溺,夏洛特也不例外,和两个兄长僵硬到近乎冷漠的关系不同,她可以直接和长兄撒娇讨要一个什么东西,或者跑来找克劳尔、让他带她去主城之外的地方玩耍,很长一段时间里,夏洛特都是家里和克劳尔最亲近的人。
克劳尔此番回到米里德,夏洛特是为数不多真心为此感到开心的人。
“我不想去首都学院,听说那里光秃秃的,连一棵像样的树都没有!”夏洛特的年纪还小,她还没有收到过来自首都的邀请函——即使在梦中,想到这一点的克劳尔都感到心中传来一阵撕扯般的疼痛,“如果我和父亲和大哥说我不愿意去,我应该就可以不去吧?”
刚刚回到米里德,克劳尔让自己看起来十分老实,家族的新年准备没有需要他过问的内容,他就陪伴在自己的母亲身侧。
儿女们都已经长大,还有了孙辈,作为公爵的妻子,克劳尔的母亲已经顺利完成了自己的所有任务,她也到了开始衰老、哪怕药剂师精心调养也不断冒出病痛的年纪。
“我打算之后再在首都待几年,想办法请封一块和米里德有些距离的领地,”克劳尔知道这些和母亲说的话,最后都会进入父亲的耳朵,这本来也是他心中的真实所想,“我不会和哥哥争抢,放心吧。”
“我听他们说,你在首都与真正的斯诺怀特小姐交好。”长子和小女儿的婚姻都有丈夫亲手操持,公爵夫人不用担心,她对自己的次子说道,“我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斯诺怀特侯爵夫人是一等一的美人,她的女儿一定也不差,她如果答应能嫁给你,你们就尽快结婚吧,和斯诺怀特家多一层联系,你父亲也会高兴。”
对于母亲的这个愿望,克劳尔没有进行热情的回应。
父兄是出于什么目的把他带回米里德,他不知道,他此番乖乖听话回来并不是因为不敢违抗兄长,他是为了调查流民的去向而回来的。
起初,瑞拉对于一种叫做“蝶栖木”的东西产生了兴趣,因为它含在口中具有治愈疾病的效果,和她的魔法有些相似。
她认为木元素魔法师可以帮助蝶栖木大规模生长,一旦它不再因为稀少而价格高昂,就意味着更多人——包括平民,都能得到快速有效的治疗,这是十分善良的想法。
克劳尔很高兴自己的魔法有朝一日能用来帮助心上人。在得到了瑞拉的拜托后,他在旅行中四处打听,拜访各路行商,请他们去寻找更多的蝶栖木来,然后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了一件有些奇怪的事情。
不少人认为克劳尔是在为莱恩家族寻找蝶栖木,有些口快的商人还说出了“不是钱的问题,这东西哪里那么快就能又找到”之类的话,听起来像是王国四处的蝶栖木,之前就被米里德派出的各路人马给买光了。
克劳尔当时心中产生了些微困惑,夏洛特写来的信中只说母亲生了些小病,别的一概都好,听起来家里也没有什么重要到需要动用整个家族力量的人病重。
不过,和大肆招揽流民相比,这样的举动实在称不上稀奇,贵族老爷们有闲有钱,有人愿意散尽家财收集各式各样的魔兽结晶,有人为了一块完美的宝石不惜跃下深谷——家里突然开始喜欢收藏花纹各异的蝶栖木,或者出于什么考虑想要垄断这个资源,也算说得过去。
总之,克劳尔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花高价又买来了一些蝶栖木,并按照瑞拉的想法,将它们研磨成粉末,试图用魔法使它们在各种地方生长。
这样的尝试都以失败告终,然后因为受伤的鸽子扑入窗户的一场意外,克劳尔惊讶地发现,蝶栖木的粉末不仅不能治愈伤口,反而会加速鸽子的死亡。
他之后又抓来了三只看起来差不多大小的鸽子,一只在翅膀上割开一条浅伤、涂上蝶栖木粉末,一只在相同位置割开伤口后、将蝶栖木粉末拌进鸽食中饲喂,一只仅割开伤口、什么都不做。
两天后,食用蝶栖木粉末和只被割开伤口的鸽子都还活着,而且伤口都已经结痂,但伤口涂上粉末的鸽子却死了,在触碰那些散发腥臭味道的血液时,克劳尔再次感觉到了轻微的元素波动。
同一种粉末,食用无碍但不能涂抹伤口,这在药剂学中算不上闻所未闻,有的药材生吃无毒、煮熟吃也无毒、但半生不熟吃就有剧毒,这些草药的性质就是这样的一种复杂到不讲道理的东西。
但普通家畜的血液中让人感觉到元素波动,这就是非常奇怪、十分不寻常的事情了。克劳尔都没有时间去疑惑为什么这样重要的事情从来没有被前人记载下来过,他心中已经产生了相当不好的预感。
和王国其他人一样,克劳尔也一直很奇怪为什么家里会高调地招揽各地的流民,并且是来者不拒、应收尽收。
虽然是边缘人——但他仍然居住在勒图斯圣山上,身处米里德的核心地带,对于父兄和他们的家臣的品性有相当的了解,他不认为这些人会单纯因为“受到了圣神的感召”而做事。
克劳尔当时已经产生了十分糟糕的联想,他下意识地不想把这个推断告诉瑞拉。
这种见不得光的家族秘辛一般都会给知道它的外姓人带去危险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克劳尔无法回避自己那一丝自私的担忧。
人和自己的家族是无法彻底撇清关系的,如果他家里真的对那些流民犯下了恶行,素日如此重视平民的瑞拉,会用什么眼神看待他?他们会不会今后再也无法相处了?
克劳尔的犹豫让他错过了和瑞拉详细交代这些怀疑的机会,因为几乎同一时间,鲍斯·莱恩就来到了首都。
克劳尔与瑞拉的最后一面,是新年前夕,瑞拉过来给他送了一小篮食物,而那个小小的篮子动摇了克劳尔的想法。他突然想,他无法改变家里做了什么,但他可以决定自己做了什么。
瑞拉一直都是一个聪明的、勇敢的好姑娘,他要相信她,这样才可能也换取到她的信任。
于是,在哥哥的眼皮下,他把手中剩下的那瓶蝶栖木粉末当做线索悄悄塞给了瑞拉,而他自己,则决定回到米里德彻查蝶栖木和流民有关的一切。
调查的进展并不顺利。
为了让父兄放心,克劳尔这些年基本不和往来勒图斯山的家臣接触,跟随他的家仆也是时常轮换,这使得他在米里德没有任何可以放心信任的人。
进入新年的米里德气氛不同寻常,勒图斯山上的戒备前所未有,听说是因为有大量来自赛尔斯的“风声”化装潜入米里德各地导致的,这也让孤家寡人的克劳尔举步维艰。
那时候克劳尔唯一能利用的消息渠道,就是自己的妹妹夏洛特。无忧无虑的女孩仍然希望克劳尔能带着她去一些地方玩耍,他就利用这种机会光明正大地离开勒图斯山,一边用土元素魔法探寻四周,一边绞尽脑汁思考一些问题,希望能从夏洛特口中得到有价值的答案。
“大哥如今经常去山里面呢,我有次想跟在他后面偷偷溜进去,看他成天都在山里面忙什么,结果被他发现了,把我大骂了一顿,还关了我禁闭,气死我了。”少女原本只是想和哥哥用抱怨的语气撒撒娇,但是她说的话却引起了克劳尔的注意。
把流民安置在圣山里,这听起来太疯狂了,克劳尔之前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可能——连他长那么大都没有被获准过进入勒图斯山的内部,他那高傲的、看不起任何人的兄长和父亲,会允许流民沾染圣山内部的土石吗?
但米里德四周又确实没有安置流民的痕迹,在又如无头的苍蝇做了几天无用功后,克劳尔终于下定决心,他要想办法潜入勒图斯山内部,一探究竟。
作为高超的土元素魔法师,克劳尔不需要像妹妹那么笨拙、必须去跟踪鲍斯·莱恩,脚下所有的土地都能变成康庄大道、随时化作对他敞开的大门,他只需要担心自己闹出的动静太大、被家里其他人发现。
后面接连发生了一系列克劳尔无法控制的事情,他都不对此感到后悔,唯一让他悔恨的,是他没有发现,因为他各种自以为高明的盘问,再次引起了妹妹对勒图斯山里面有什么秘密的兴趣,少女把探寻它当做又一个打发无聊时光的游戏,好奇心驱使着夏洛特再次跟踪了自己的长兄。
为了被发现时不要一个人挨骂,她还叫上了自己的侄女做同伴,正值青春的少女和年幼天真的小女孩,就这样懵懵懂懂、无知无觉地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她们最后的尖叫声仍烙印在克劳尔的脑海中,如果不是因为吃下了大量的药剂,克劳尔应该已经被脑海中汹涌不息的罪恶感惊醒。
圣神在上,您为什么只是这样看着……这样平静地……默不作声地看着……世间发生如此惨烈的阴差阳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