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过半,正是至暗之刻。
封城的旗帜被火箭烧得残破不堪,在夜空中散出凌乱的火星,守城兵将疲惫不堪,这一夜齐军已经攻了三次,一次比一次更凶狠,两边都心知肚明,成败便在破晓之时了。
远洲军身上也带了狼狈,只城墙之上一人身披玄甲,尚算整齐。狂风呼号,卷得他身后墨色披风几欲随风而去,那身影却巍然不动,挺立如松。
良久,镇远王的声音徐徐散开:“城中如何了。”
“封城百姓已退干净了,绥州军回信,陆将军会在明日未时重阳关外接应,便可万无一失。”
陆将军出自远洲,必然守诺,在重阳关外,也不算违抗圣旨。
他回过头,淡道:“还有六个时辰。”
亲卫忍了半晌,终究还是忍不住跪下来:“王爷将其余四支远洲卫都派去护送封城百姓了,倘若现在走还来得及,属下拼死护卫王爷离开!”
“他们可以走,本王却不能,这六个时辰需要有人拖延,你猜那齐军想要封城,还是更想要本王的人头?”
亲卫一怔,忽地瞪大双眼:“王爷是想——”
镇远王没有看他,出口打断:“你怕死吗?”
“一日远洲卫,死亦远洲魂。”亲卫朗声回答:“属下不怕。”
他颔首,转而扬声:“你们怕死吗?”
言语随风而去,城墙下却响起整齐划一的回应:“——愿与王爷同生死。”
……可他却不愿。
这些远洲卫,是他一手带出的最出色的兵将,铮铮铁骨,热血男儿,他们可以倒在保家卫国的战场之上,却不该死在皇权倾轧的阴谋之中。
然而守护,总要有所牺牲。
“无关其他,只是晋国将领,要保卫晋国领土与子民。”他声如利刃,在黑夜中亮起锋芒:“萧珑君有幸,与诸君同生死。但求无愧天地,无愧苍生,无愧己心。”
“无愧天地,无愧苍生,无愧己心!”
十二个字的泣血誓言,掷地有声,仿若雷霆。
封城守军抬头仰望,这一刻夜色依旧浓黑如墨,却仿佛多了一些沉甸甸的东西,落在心底燃烧起来,让人可为之奋不顾身。
远处战鼓轰鸣,第四次攻城开始了。
镇远王率一支百人远洲卫疾驰突围,如一支长矛般穿过敌阵,齐军顿时阵型大乱。后者反应过来,略作权衡,当即分出三千兵马追击而去,封城压力顿减。
任是再骁勇的阎王,在绝对的数量碾压面前,胜败也毫无悬念。齐军势在必得,只等用他的人头来激励军心。
然而远洲军占了一处半坡,以灌木丛地势做掩,硬是坚持了三个时辰。齐军损伤不小,逐渐失去了耐心,终于决议以大军强攻。
到得此刻,远洲军死伤过半,手中兵器也已损毁殆尽。
镇远王浑身浴血,从一个齐军身上拔出佩剑,幸存的远洲卫默不作声的跟在他身畔,纷纷自寻了兵器,所有人静静站在原地,看齐军的战旗与长矛汹涌而来。
天色即将破晓,大约是生命中能得见的,最后一缕辉光。
便在那一刹那,空气中传来某种震动,仿佛更大的喧嚣即将袭至,淡红色的烽烟随风翻滚,齐军攻势忽然一缓,随即便是方寸大乱。
树梢上的远洲卫怔了一瞬,忽然声嘶力竭的吼了起来:“汴州!是汴州援军到了!”
“东边有!北边有……西边也有!”
属于汴州的淡红色烽烟在四周燃起,汴州援军不但赶至,还用了围困阵法,将这一支齐军锁为囊中之物。
眼见得胜之时,陡然遭此变故,齐军将领目眦欲裂,手持长枪便向徐统领暗袭而去,千钧一发之时,旁地里忽地现出一柄长刀,快若流光,将那半壁粗的长枪一刀斩为两截。
“你的对手,是我。”
齐军将领骇然回身,却见眼前站着一个普通汴州军,身形瘦小,头盔很低,面庞看不真切,只能见到一点雪白的下颚,加上声音清脆,竟似一个女子。
可如何相信那力若千钧的一刀是女子所出?
“你——”那齐军将领如何也想不起汴州还有这一号人物,厉声道:“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白珏连夜行军,心急如焚,就怕赶不上,这会儿也懒得回答,只翻转了一下长刀,目光冰冷:“你没必要知道。”
将死之人,知道也没用。
齐军将领显然明白了言语未尽之意,顿时怒不可遏,以两截长枪做双刃主动攻上,他武功不弱,以同归于尽之势取她颈项之上。白珏心中一凛,险之又险的避过,长刀顺势送出,正中对方心口。
双方擦身而过,齐军将领的身躯与白珏的头盔同时落地。
她转过身,乌黑的长发在风中烈烈飞舞,身后晨曦升起,将她整个人勾勒出一层金红色的光晕,有如九天神女。
镇远王初初赶至,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那一瞬间,天地间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之声,有什么自胸口燃烧起来,按耐不住要蓬勃而出。
白珏只见他身前散出朦胧的光晕,最后凝聚成一个掌心大的光点,在空中漂浮旋转。她愣了一瞬,忽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那是沉珑的魄。
想不到,在她终于不再心心念念的时候,却又兜兜转转得到了它。
那魄在镇远王身畔盘旋一圈,便飞向了白珏手心,只是除她以外仿佛无人能见。战场已至尾声,两人一边对敌,一边走向彼此。
十丈,五丈,三丈……临近不过五尺了。
一支十余人的齐军小队蜂拥而上,似是想要拼死一搏。
远洲卫立刻驰援,其中一个是镇远王身畔的亲兵,他与镇远王并肩而战,这一支齐军不成气候很快落败,只是……变故便在下一刻陡生。
那亲兵从齐军身上拔出带血的短刀,转向镇远王,双目微红,轻轻唤了一声:“王爷,他抓了我娘亲。”
镇远王微微一怔,还未明白此言中意,只觉锋刃的冰冷已迎面而来。或许平日他会警醒得多,但此时此刻,他半分没有防备一个同生共死过的兄弟。
那一瞬电光火石,他们太近了,白珏来不及出刀,只能用尽全力将镇远王狠狠推开。
亲兵一击不成,立刻咬破了口中毒药,鲜血从七窍缓缓流出,他倒在地上抽搐,目光却在望着白珏。
“对不起,忠孝……难两全……”他喘息着,断续道:“长公主……不该来……如此……我便可……与王爷……战死沙场……”
原来这才是晋炀帝的后手,他要他死在这里,无论以何种方式。
镇远王目光划过亲兵已经灰败的双眼,落向白珏,骤然眸中一缩。
白珏与他目光相接,随即看了看自己胸口没至刀柄的短刃,鲜血逐渐氤氲开来,正顺着衣衫纹路蜿蜒而下。
她双膝一软,便倒在他仓皇而至的臂弯中。
那个狗皇帝,若是还来得及,必须进宫砍他一刀。
白珏想放几句狠话,奈何伤口太深,便什么也没说出来。她历经了几场凡间战事,大约知道对凡人来说,这种伤势应是药石罔顾了。
镇远王抱着她,那一瞬仿佛被撕扯成了两半,一半慌张得手足无措,想叫军医,想为她止血,想怒斥这一切,另一半却清楚的知道来不及了,心中一片空茫,什么都没做,只是手指颤得厉害。
极致的愤怒与悲怆迸发出来,反而是极致的平静。他心若死灰,忽而道:“你不该如此,我从未爱过你,倘若心有不甘,便撑过这一劫。”
这句话倘若放在前几日,大约还能唬她一下,
白珏嘴角扯了扯,声若游丝:“……你这个骗子。”
他骤然红了眼眶,喉间溢出一声哀嚎,声音极低,却撕心裂肺。远洲卫、汴州军与封城守军围在远处,肃然而立。
朝阳初起,一切都温暖起来,只有她在逐渐冰冷下去。
“终我一生,晋国永不犯夏。”
镇远王伏在她耳畔,声音哀伤而悲凉:“即便你爱的人……不是我。”
白珏心中一怔,双目却已涣散,只觉一滴泪落在脸上,滚烫得恍若幻觉。
“……你才是骗子,夏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