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多说无益。
直到此时此刻,沈廷知方才理解圣上为何会启用江景辰。
如此少年,朝堂绝无仅有。
可也正因为如此,注定江景辰走不远,甚至活不久。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这句话完全可以用在江景辰身上,虽说不是十分贴切,倒也并非大相径庭。
朝堂之上只允许两类人,顺势而为者,或是逆流而上。
在沈廷知看来,江景辰属于第三类,无法定义之人。
这样的人只适合存在于特定时期,比如现在。
圣上用得着,他也用得上。
一旦形势稳定,江景辰这般不好掌控之人,没有存在的必要。
沈廷知定了定神,重新将话题拉了回来:“不可否认,你的确有些能力,相对而言也同样惹出诸多麻烦。比如说市舶司、工部、淮南道,诸如此类。”
江景辰含笑道:“难道惩治贪官污吏也有错?”
沈廷知摇了摇头,轻叹道:“你初入朝廷,资历尚浅,不懂朝中为官之道,会有此一问也实属正常。”
与其说是为官之道,倒不如说是同流合污。
江景辰神情平静,淡淡道:“错也好,对也罢,相爷此番旧事重提,是想说明什么?”
话中言语多有不敬,沈廷知对此也不见怪,直言道:“贪官污吏由来已久,每朝每代除之不尽。你所做之事并无过错,却也因此招人记恨。”
顿了顿,又道:“如今你看似深得圣恩,但你与老夫都清楚,所为圣恩,是因先前老夫不肯妥协。现如今,老夫让步,你又当如何自处?”
这话说的明白,既是提醒,也是警告。
无论是在哪个朝廷,必然少不了贪官污吏的存在。
百官心中有数,圣上亦是心知肚明。
是因为不想整治吗?
当然不是。
所有人都明白,江景辰自然也明白。
之所以满不在乎,是因为手中掌握着诸多官吏的把柄。
不敢说多,至少淮南道以及江南道,两道之地的官员不足为患。
虽是身在京城,但市舶司、工部,两者皆是在权力核心之外的衙门,某些人即便有心也是无力。
江景辰清楚明白,此刻沈廷知说这些话的目的,无非是欺他年幼,施展恐吓威逼的手段。
没有人知道,他看似少年,实则心理年龄已过四十。
不敢说年老成精,可也不至于如此轻易中招。
沈廷知见他并不言语,只以为是言语有了效果,于是便趁热打铁:“你少年得志,行事不够稳重,不觉间得罪了诸多同僚,之所以没有对你表露敌意,是因他们在等待一击毙命的机会。”
江景辰闻言,笑了笑,并未在这件事上多说什么,只以沉默应对。
他先前为了覆灭威远侯府,的确是间接得罪了很多官员。
若真要认真细算,得罪最严重的当属政事堂。
因为他的出现,从而导致圣上成功推进征伐事宜。
所以说,满朝文武当中,最恨他,最希望他死的人,应当是政事堂三位主官。
偏偏也是这几人,眼下急需他的帮助。
这朝堂,果然是十分有趣!
沈廷知不清楚江景辰心中所想,稍稍缓了口气:“老夫亲自前来,足以说明对你的看重。以你的能力,只要肯专心配合老夫行事,将来政事堂必有你一席之地。”
听到这样的话,江景辰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些想笑。
这座京城,总有人当他是个傻子,以为三言两语就能让他甘心效忠。
以为能够在朝堂上分庭抗礼,就能与圣上相提并论?
实在是可笑至极!
他又不是一国之君,根本不需要考虑各方平衡,只需要站在对自己最为有利的一方,如此即可。
很显然,就目前而论,政事堂不属于优势一方。
江景辰想了想,觉得这么纠缠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于是便直言道:“好叫相爷知晓,下官活不过二十,因此没有将来可言。”
沈廷知当然明白这是个借口,目光瞬间变得凌厉,沉声道:“这是你最后的决定?”
江景辰毫不犹豫点头。
是此刻的决定,而不是最后的决定。
沈廷知盯着他看了许久,随后起身离开,一句话都不曾多说。
江景辰微眯着眼,直到人影消失,方才回过头来看向一旁的庄延昌。
“先生,可是听出些什么?”
“若要说的话...”
庄延昌皱着眉头,神色略显复杂,轻叹道:“战事将起,多少百姓流离失所,苦矣!”
江景辰觉得这话说的很没道理,当即开口道:“不打仗,百姓就不苦了吗?”
庄延昌回答道:“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不受战乱侵袭,自然不苦。”
嗯,很好,这句话同样也没有道理。
所谓不苦,只不过是上层人看不到,于是便认为百姓不苦。
殊不知,即便是太平盛世,也依旧有人冻死、饿死。
那些被侮辱、被打骂、被欺压之人,如何就不算苦了?
仅仅是因为还没死,能够卑屈的活着吗?
这不对,也没有道理,但江景辰并不想去改变什么。
在他看来,只要人还活在这个世上,那就免不得要受苦。
以概率学而言,世间大部分人都在受苦。
无论贫穷或是富贵,士族或是平民,各自都有各自的苦。
所以说战与不战,百姓都会受苦。
若单以此来阻拦战事,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
从前是在江湖,现如今是在朝堂,许是身份上的转变,让江景辰对庄延昌也有了不同的看法。
“先生以为,接下来我该如何行事?”
“若有可能的话,当尽力阻止圣上兴兵起战。”
庄延昌回答的毫不犹豫。
江景辰不置可否,转问道:“先生觉得沈廷知会如何对付我?”
庄延昌闻言,稍作沉思,回答道:“沈相爷一心为民,心怀天下者,想来不会因你拒绝后便怀恨在心。”
江景辰轻笑道:“泉州一行,他派人暗中刺杀。他心怀天下,就要我甘心赴死,这叫什么道理。”
庄延昌稍显犹豫,最终还是开口道:“老夫觉得,刺客并非沈相所派。”
不是沈廷知,那便是圣上。
虽说刚才沈廷知也否认,说是圣上派出的刺客。
但江景辰总觉得这话不太可信。
现如今庄延昌也这么说,是出于对心怀天下之人的信任,还是说有别的理由?
江景辰眉头紧皱,追问道:“先生是觉得,相比之下,圣上更想让我死在泉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