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一个半月前,大辽乾统二年六月,也是大宋建中靖国三年最末一月;
大辽,上京城。
出使大宋的耶律宁回来了,而皇帝给他的封赏敕令早在他回到辽境时就已经宣布。
不仅是由于他带回的情报,让大辽提前掌握了端王赵佶即将继位的情况,更是因为他前往黄河渡口时遭袭遇险,得以向大宋再讹得一大笔赔款,又为大辽获取了更多的外交主动权。耶律延禧还是决定要给他再升一升官以示安慰。
正好萧得里底升任了北院枢密副使,于是耶律宁便顺利地升为北面林牙、同知北院枢密院事。同时由于耶律延禧想要大力扶植宗室力量,竟然一下子越过国公一级,直接封赐耶律宁为混同郡王,一时令大辽朝堂为之侧目。
而意气风发的新晋郡王耶律宁却似乎有点飘了,这次他回上京,居然还从南京那里带回来两个特别的人:
一个五岁不到的男孩,据称是他五年前在南京私纳的一个汉女所生。半年前这汉女因病去世,临终前托付自己的弟弟拿着信物带着儿子在析津府拦住了回程的他;
另一个自然就是带男孩而来的这个便宜小舅子。
耶律宁的父母早逝,家族里近亲不多,但近来因为这兄妹俩的地位迅速提升,也是敬畏之情大于亲情,自然是无人敢对此出言诽之。不过有心之人还是提前透露给了耶律南仙,希望通过这个妹妹,能对耶律宁有所敲打。
其实族人们对于耶律宁在外偷吃、玩玩女人的事情也无所谓。但是他在正妻未娶的时候,却将那个汉女所生的孩子带回来,这可是关系到族里今后的大问题的。
果真,耶律南仙对此事极为生气,并怒气冲冲地带了自己的卫兵在回上京的城外驿道那里早早地候着了,在先看到了与兄长同骑一匹马的小男孩时,她的怒火已经达到了峰值。正待她就要发飙之时,耶律宁却是突然向她招手道:“南仙,你来与我去看一个人!”
说完便先跃下马来,再从马鞍上抱下那个小男孩,带着同样飞身下马的耶律南仙,直接走到随后的一辆马车前,并嘱咐道:“看到时,千万不要惊讶!一定要控制好情绪!一定!”
耶律南仙一脸狐疑地掀开了车厢布帘,却一眼就认出了里面躺着的一个人。
她惊讶无比地回头,见耶律宁正在示意自己可以靠近点看看仔细,索性便直接上了车,此时待她真正仔细看清躺着那人的脸庞并确认之后,饶着被反复叮嘱之后的她仍是禁不住地紧紧捂住了自己之口,眼中的泪水更是不禁潸然而下——躺着之人,竟然会是昏迷不醒的秦刚。
“他,他到底怎么了?”耶律南仙转而紧紧抓住兄长之手着急地问道。
“你记住,此人是金哥的三舅,姓徐名三,他护送金哥过来的路上受伤昏迷,中途苏醒过,经医生诊断,只是失去了记忆,但无生命之忧!”耶律宁特意再次强调了重点,“金哥是我在外所生的儿子,这次自然是要接回府中抚养。徐三护送王子受伤,我们理应要带他回去好好休养!”
“啊!上天保佑。”此时的耶律南仙根本就不再关心不管是叫秦刚还是叫徐三的此人,是因何为何能与兄长一起回来,而只是喜极而泣地看着躺着之人,不胜欢喜。
“你认识我三舅?也是我三舅的朋友?”此时的金哥睁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问向耶律南仙。
“你三舅?对啊,我是他的好朋友。”耶律南仙此时却在瞬间改变了对这小男孩的态度,柔声说道,“我不仅是他的好朋友,还是你姑姑。”
“走,一起回家去!”耶律宁拉着妹妹,重新上了马,一行人迅速入城。
在白马县的黄河渡口那里,耶律宁一开始自然是明白秦刚想借助他能够脱身的用意,可惜未来得及私下见面详细询问情况,便就遇上了明显是追踪他们二人而来的爆炸袭击。
实际上,身手矫健的秦刚抱住了赵茂之后,下意识地就迅速向外滚去,从而躲过了最致命的第三枚轰天雷的爆炸。只是被巨大的气浪冲击到,头部更是被周围建筑撞击致晕。
亏得耶律宁心思缜密,看了一下现场情况,担心对手还会再来,便借势布置下了秦刚两人已被现场炸死的疑阵,然后连夜将他隐藏带在身边,快速过河并返回辽境。
唯一始终清醒的赵茂却是入戏太深,针对耶律宁的询问,一心想要延续这场难得的探险之旅,所以便完全确认自己就叫金哥,而秦刚,是他口中所称的三舅。
对此,耶律宁也深受启发,在途径南京析津府的时候,直接声称金哥就是自己数年前在南京的私生子,而在马车上昏迷不醒的这个汉人徐三,便就是他的便宜小舅子。
在回家的路上,耶律宁再告诉妹妹:路上秦刚曾苏醒过好几次,但是受到爆炸时巨大冲击力的影响,他对于自己是谁,来自哪里,都记不起来,包括看到耶律宁时,也全无印象!
好在他对金哥尚还有点熟悉的痕迹,并在金哥的唠叨中,确认了自己就是他的三舅。
“南仙,你哥我可是做了最大的牺牲,都把金哥认作我的私生子了。因为只有这样,他的这个三舅才可以名正言顺地留在我们的府上。”
“小妹谢过兄长的安排!”耶律南仙脸上虽然保持镇定,内心却如惊涛拍岸一般地无比狂喜与激动,转而对金哥的态度,也无比地温柔与友好。
在王府诸人及耶律南仙的悉心照料下,徐三除了往日的记忆之外,一切都在渐渐地恢复好转。
而对于赵茂而言,自京城出来之后,他就不愿再回到那个死气沉沉的皇宫之中,再加上秦刚最初对他的叮嘱,他便一直牢牢遵循着游戏中对自己“金哥”的设定,包括“三舅”让他绝对信任耶律宁的要求。
更重要的是,在上京的郡王府中,所有的人都将金哥视为王府里的少主人,各种需求满足、还有伺候的程度并不弱于他所习惯的往日。而且辽人贵族的生活习惯要比汉人放开得许多,包括可以时时带他出城去骑马射猎,这种开放自由的生活很是让他开心与享受。
对于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来说,他很快就完全投身于金哥的这个角色,在“爱赤哥”【注:契丹语父亲之意】耶律宁的刻意引导下,他也完全接受了自己的母亲就是在析津府的汉女徐氏,而徐三,也就是秦刚,就是他的“纳合丑”【注:契丹语舅舅之意】,在母亲去世之后,带着他来寻找耶律宁,并在投靠的半路上遭遇强人打劫,摔昏后失去了记忆。
金哥的辅助,同样也让徐三接受了这一切。
而除了记忆没恢复、其他各方面都快速恢复的徐三,也渐渐地成为了郡王府里众人不敢小瞧的一个角色。
从身份上,他是郡王事实上的小舅爷,尽管只是一个汉人,可不仅是郡王对他相当地看中,甚至王府里的奴婢甚至都能明显地感觉到:就连成安公主,都对这个汉人男子另眼相看。
从能力上,这个徐三居然还是个文武全才。王爷喜欢汉学,时常会有一些上京的文人士子来王府聚会,看到跟在郡王身后的这个陌生面孔,有好事者会与他对对子、比诗词,哪知来了大半上京才子,竟然无一人能够胜得过他;然后便有一个更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叫嚣“契丹人只尚马上夺天下”,要与徐三比试武功。只可惜在座的这群早已经虚弱无比的契丹纨绔,自然也无一人能在他手下撑过三招。
甚至有细心的人会发现,就连郡王也对此甚为惊讶!
不过这位徐三的性格却极为孤僻,平时只住在自己的院子里,甚至还谢绝了王府给他配备的使女与下人,只留了一个有点聋哑的看门老人。
而平时出入他这个院子的,除了他的外甥、现在的小王爷金哥,就只有郡王爷以及成安公主二人。
郡王耶律宁对这徐三甚是看重,这点并不难以理解。
首先是他舅爷,天生的姻亲关系,值得信任;其次便是已经在上京传开的文才武功,大辽的官制虽然沿袭汉唐、仿照大宋,但是在具体的任官方面,却多有随意。所以不用多想,这徐三之后一定会是前途广大之人,若不是他的孤僻性格,估计早就会聚集起一帮子想投靠及奉迎之徒了。
“纳合丑!纳合丑!”这天小王爷金哥还没进门就大声嚷嚷着。
徐三正在屋里用刀在一块木头上面雕刻着,此时皱了皱眉不悦道:“我说什么了?叫我三舅!”
金哥不以为然地说:“爱赤哥和我说了,在王府里得讲规矩,就得叫你纳合丑。”
“出了我这个院子可以,进了我这个院子就得叫我三舅!否则你就不要过来了!”徐三毫不留情地说道,“不想叫三舅,就别来找我玩。”
“好的,三舅!别生气嘛!”金哥很快就认输,因为他发现了徐三现在手里刻的这件东西很有意思,“三舅,你刻的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徐三很坦然地将手里刻了一大半的木头展示给金哥看,“应该是一个女子,我的脑海里一直想着她的样子,但却一直想不起来她会是谁?你看看呢?会不会是你母亲、我的阿姊呢?”
金哥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块略略显现出来一个年轻女子轮廓的木头雕像,他先是看了看,感觉也没看出什么,不过他却鼓励道:“三舅再刻刻,也许我就能看出来了!”
“金哥今天上午去干什么了?”
“爱赤哥派了他的侍卫队长带我出城去骑马了,我们今天骑的马好高大啊!你知道吗?”金哥一被问起,就兴奋不已地讲述今天骑马的经历,他年纪虽小,却是对马猎之事极感兴趣,却也应对了契丹人的脾性。耶律宁有空时会自己带着他骑马,没空时就让侍卫队长带着他,并承诺一旦到了他十岁那年,就会专门送他一匹骏马,并让他独立骑行。
徐三点了点头,金哥的体格有点偏弱,多骑马并进行户外运动,应该能够促进他体质的提高。当然,这些知识他缘何会知道却也是搞不清楚,眼下他便对金哥说:“正好你过来了,我记得有人特意嘱咐我,要做好你的读书老师,虽然想不起来是谁,但料想应该你的母亲。所以,从今天起,你每天都要过来半个时辰,我来教你认字。”
“嗯嗯,好的,三舅。”金哥并不排斥和徐三一起学习认字,相反,以徐三的饱熟学识以及充满故事性的讲述,却是令他对这样的学习更加期待。
而徐三用来教他的,却是拜托耶律宁在上京城里买回来的大宋版的《三字经》。这本书上面的几个作者名里,有一个叫“黄友”很是令他熟悉,不过除此之外再多的东西,却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但这却是大宋最流行的孩童开蒙书籍,拿他来教金哥,却是再合适不过了。
金哥从徐三这里出来后,正遇上南仙公主经过,他恭恭敬敬地给公主行了礼并打招呼:“金哥见过姑姑!”
南仙公主瞥了他一眼,知道他刚从徐三院里走出来,却是柔声地问道:“金哥可是刚从那边出来的?你三舅现在是在做什么呢?”
金哥很开心,这个姑姑很好,不会逼他用契丹语去称呼人:“回姑姑的话,我去之前,三舅正在用木头雕刻一个女子的头像。”
“哦?刻一个女子的头像?会是谁呢?”耶律南仙果然对此十分感兴趣。
“我觉得,应该是我三舅的相好女子!”金哥人小鬼大地说道。
“你是如何知道的?那你见过三舅的相好女子吗?”
“我没见过。”金哥摇摇头道,“三舅说他也不知道刻的是谁?可能刻的是我娘亲,但是我看了,一点都不像,所以应该是他相好的女子。”
“金哥!”耶律南仙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下了决心说道,“下次等你三舅把这个头像刻好了后,找个机会带出来,给姑姑瞧一瞧如何?”
“姑姑你要瞧这个干什么?”
“姑姑好奇啊!而且,你也知道,你三舅现在很多的事情都想不起来,也许他刻出来的人会是我认识的,我也可以帮助他想起来呢?”
“好咧!不过,要是被三舅发现了,他若骂我,姑姑你得帮我啊!”
和金哥说完了话,耶律南仙却是去找了耶律宁。
如今,距离耶律宁当初将徐三、也就是秦刚带回来已经快四个月了,刚回来的时候,上京城还有着一年中难得的暑意,但是到了眼下,却已经是落过了两场不大不小的雪了。
耶律南仙先是说了刚才金哥提到的事情:“兄长,徐三他刻这个木人的事情已经有了快一个月了,金哥说今天已经能够看出大致的样子,并肯定不是他的娘亲。你觉得会是谁呢?”
“你觉得会是谁?”
“唉!必定是他心中念念不忘的那一位吧?”南仙和哥哥其实都明白他们所指的会是谁。
“其实也不必担心!”耶律宁淡定地说道,“无论如何,他都是我们最好的朋友。我把他带回来的路上就想明白了:他若能恢复记忆,到时候想做什么事,只要是我耶律宁能够做到的,我必然去帮助他去实现!但是他若不能恢复记忆,我看看南朝那帮对他忘恩负义的皇帝臣子们,真的也没有让他回去的必要。所以,不如一同帮他忘却掉那些烦心扰人的事情,在我们大辽,有我的照顾,必以脂给他一片施展才华与抱负的天地!”
耶律宁再看了看自己的妹妹,想了想,还是开口道:“你向皇帝请求守孝之时,我就明白了你的心思。我就你这么一个妹妹,还能怎么办呢?但凡有一点机会,我必然会为你争取。眼下这个机会就在我们身边,只是最终的成败还是攥在老天的手里。还有一年的时间,一年之后,你的孝期即满,他也必然会在我的助力下在大辽朝堂上崭露头角!届时,如若老天真的让他无法忆起任何往事,为兄便就为你请求皇帝取消你与西夏国主的婚约,再亲自代你向他提亲!”
“兄长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何时提出过这样的要求?”耶律南仙听得芳心乱跳、满脸通红,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是吗?那就是为兄想多了吗?好好好,那在一年之后,我就麻烦一点,另外再为徐三兄弟再去选一门好女子如何?”耶律宁捉狭般地笑道。
“兄长!”耶律南仙气恼不已,却是跺脚扭头而去。
但是,没等一会儿,她又旋风般地跑回来,气鼓鼓地对着哥哥说道:“兄长可是你说的,一年之后,为我请旨取消婚约,再为我去提亲!可不许你反悔!”
说完,不待耶律宁再说些什么,竟又是一阵风地跑开了去。
耶律宁却是更开心地放声大笑不已。
随后,耶律宁来到了徐三的院落。后者赶紧过来见礼,却被他摆手制止,并道:
“贤弟的身子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吧?”
“多谢王爷的照料,早就没有什么问题了。”
“今日朝堂议事,西边的阻卜人耶睹刮部起兵叛乱。这些阻卜人在先帝的时候被朝廷大军打服了才十几年,现在又不老实了。只可惜眼下朝堂众人,要么目光短浅,认为阻卜人难成气候而建议不必理会;要么都是贪生怕死之辈,虽然赞成平叛但却无人愿意领兵。本王实在看不起这帮人,便站出来接下了这件事。只是缺少一个内能谋事、外能带军的幕僚之人,眼下却是属意贤弟,不知你是否愿意与本王一同出征?”
徐三听了后,却无一点犹豫地抱拳拱手道:“徐某蒙王爷收留,一直无可报答的机会。若是此行能够用得上徐某的话,自当于王爷鞍前马后效命听用。”
“哈哈,本王此次出征得你所助,必当凯旋。贤弟此前未有军功,暂且委屈在本王帐中做个挞马【注:辽人军队中的扈从官名】,只要能够打了胜仗立下军功,即刻为你授官加赏!”
耶律宁走之前,却是斜眼看了看放在桌案上的刻刀及那只快成形的木像,心中不由地一动,问道:“贤弟这是雕的什么?”
“哦!应该是我的一个故人吧!一直在记忆中,却怎么也想不起。闲着没事,就把她雕了出来!想着多看看,也许能够想得起来!”徐三一边说着,一边将这快雕完的人像递了过来。
耶律宁一瞥,心中便是一个咯噔,虽然雕像只是大致成型,但他却是一眼认出,这雕的分明就是他在天津寨见过的李清照模样。再看看徐三现在满怀希望地看着他的样子,叹了一口气道:“本王也是看不出来。不过你放心,待你刻完之后,本王可以帮你留心,看看有没有与这相似之人。”
说完拍了拍徐三的肩膀,出去的时候却在心里说:“为了我家的那个妹子,我可千万不能放你回南边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