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汉话的人变多了,石头后知后觉发现了这一点,也不知道这些人究竟是怎么偷学的,除了那些最愚笨的力工以外,大多都学会了一些简单的词组,虽说不能流畅对话,但连说带比划,竟然也能和汉官们说上几句,以此获得一些好处。
好在石头的地位仍然是不可动摇的,他门下小弟众多,如今都成了队伍中不能忽视的一股势力,甚至管教们都不再随意鞭打他,偶尔还能同他说几句话,叫他管束好手里的人。
或许对管教而言这不是坏事,毕竟能减少他们的工作量,说不定还乐见其成。
石头的汉话越发流利,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不过两个月的功夫,他竟然学会了汉话?哪怕只是最简单的,那也不应当是他这种人能学会的。
“这是你被逼到绝境的缘故。”小张给石头解惑,“不学,学不好,就可能要饿死了,可别小瞧人的脑子,和在求生欲促使下学习的能力。”
石头忙说:“我想,是因为我被菩萨点化了!”
小张被逗笑了,她想了想:“你这么说,倒也不算说错,倘若没有阮姐,如今我也不会说官话,也不识字,意思么,也是这个意思!”
“石头,我看你也是个可造就的人,这一路上也看得见你的品性,私心是有些的,但为人也有底线。”小张盯着石头的侧脸,“你的那些兄弟,虽说未必真的心服你,可总归叫你一声兄长,你得为他们打算。”
这段话很长,石头慢慢消化理解着,他的身体随着理解变得僵硬,呼吸也逐渐急促,手脚似乎都有些不听使唤,他听见自己说话,那声音飘忽不定,连自己都不清楚在说什么。
他听见自己说:“官人,他们都是我的手足,你让我做什么,只要是为他们好,我都肯做!”
小张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真就什么都肯做?”
石头:“我对着太阳,用我的命起誓!”
“这倒不必了。”小张摆摆手,“誓言只能惊醒自己,取信别人就算了吧。”
“我们只能陪你们走到回鹘边界,到时候你们就要返程,之后是重走一遍来时路来时就地打散编入新的队伍都说不准,不过无论你去到哪儿,总归都有汉官押送。”
“你的汉话,如今也算是勉强可用了。”小张,“便是没我提醒,你应当也知道要对那些汉官说什么,但这都是私下的事,不能摆到明面上说,你也知道你们是党项人,到底还是你们的王做主,我们伸手,其实已经算犯了忌讳。”
“我知道。”石头并不笨,他知道他们这些人,虽然受着汉官们的好处,但一旦摆到台面上说,上头不追究还好,追究起来没罪也是有罪了,恐怕真能扣下他们做一辈子的活,好处吃到嘴里就行,说出来就是自找麻烦。
小张微微点头:“这次我们回去,如果运气好,以后力工的伙食估计都能由我们负责,到时候咱俩如若能再遇,我盼着你能顶天立地,为你的手足争取。”
这话太大了,大到石头有些茫然。
他对自己的小弟,根本没有手足情谊——他们只是他用来巩固地位的工具,让自己说的话有人听,管教们才会把他当个人。
他要为他们争取什么呢?
他自己的日子尚且朝不保夕,这批汉官一走,他轻易就会落到之前的境地里去。
“你如今听不懂我的话,这没什么。”小张回头看去,望向回头路,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眼里流露出无限留恋,“穷则独善其身,没什么好指责的,我盼着你吃饱了肚子,有能力做事的时候,想起那些还在受苦的,食不果腹的同乡亲友时,能伸伸手,帮他们一把,方不辜负我们做的事。”
石头仍旧半懂不懂,但他是惯会抓重点的,忙说:“我一定报恩!”
小张失笑:“你真要报恩,便把我们给你的好处,也分给旁人,昔年我被人所救,也如你一般想要报答,恩人却告诉我,今日她救了我,来日我救了旁人,便是报恩了。”
“行了,你如今不明白,待得日后明白了,再来同我说话不迟。”小张摆摆手,像对孩子一般说,“忙去吧!”
石头乖巧得退下,心里却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他不明白汉人的典故,对小张的话无法理解深意,但他听明白了一点,那便是她们所做的一切,都不需要他报答,就算他要报答,也不是对着她们,而是对着他自己的同族亲友。
这叫石头胸口发闷,他从未感受过来自他人的毫无要求的善意。
人都是自私的,丑恶的,他对自己的同族都没有感情,没有善意,这些汉官们又凭得什么呢?
他竟然有些害怕——他害怕他有朝一日真的成了这些汉官一般的人,到那时,他怎么安心过自己的日子?岂不是要像佛祖一般割肉喂鹰?
石头打了个哆嗦,不肯再想下去。
眼下的日子能过一日是一日,他只想捞好处,不想对任何人负责。
回到人群中间,脸上有疤瘌的小弟连忙凑到石头眼前,他个子矮小,人也瘦弱,能活下来全靠他亲兄弟也在队伍里,时时照料着他,如今兄弟二人都入了石头门下,兄弟好歹身子强健,而他瘦弱到这个地步,只能更用心的巴结石头。
“石头哥。”小弟笑着把兜里的鱼干掏出来,这鱼干很小,做的很咸,但在这里是硬通货,毕竟这么小一条鱼干就着,能吃好几块干饼,“今天的份。”
石头看了他一眼,兴致缺缺,但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小弟接着谄媚:“还是石头哥聪明,有本事,不然那些汉官们怎么都看中你!要是我有你这样的本事,怎么也不会照顾我这样没用的人,都是石头哥你仁善的原因!我们都比不上你。”
其他小弟应和着,但石头今日却不知怎的,并不为这马屁开心。
他看着这小弟的脸,看着对方强行扬起来的笑脸。
这小弟恐怕还不到十六吧?生得这么弱小,自幼应当也吃了不少苦。
怎么这样的人,也要来干这样要命的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