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风骤呼星月,残梦萦续思旧年。
少岁心澈失竹马,惘惘故人作情泥。
逢雨怜花祈手护,秋迟难觅又湿身。
疑无华光锦绣处,原来折香手中春。
……
许轻舟这一辈子经历过三次毁灭,年少想要拯救的美好被世界推下冰冷的湖水时,天真的看着自己所爱一个一个从掌心溜走时,还有魂归故里那只剩下灰烬的寞言。
他忘记了曾经新生之时带来的喜悦与希望,因为那些给予自己光的人们凋谢零落,也让他明白了并非是善待世界便会回报以歌。
有的时候,弱与善也是一种罪,而失与逃便是罚。
经历了彻底破碎的许轻舟再不愿意相信任何人,也不敢亲近任何人,因为他怕自己成为折断所爱之人的灾难。更何况如今的许轻舟已经成为了彻彻底底的魔鬼,亦是他曾经嗤之以鼻最为不齿的模样。
可许轻舟不会回头,因为回头空无一物。
再度归于沉寂,此刻站立在内心尸山血海崖岸边上的是许轻舟却也不是他,那是许轻舟用许孤帆的狠冷与自己的绝望恨意凝聚而成,用来掩藏最原初自己的修罗化身。
血海一成不变,除了夜半时分不断折磨的哀嚎,平日里的寂寞孤独倒也习以为常。
真的已经习以为常了吗?
若是没有体会过甜美如梦的那段时光,那再苦再痛都缺少了对比的参照。可正是曾经手心紧握着令人艳羡的温暖,夜半的孤独才会比之尖刀更为可怕。
偏偏冰冷的寂寞又有小小转变,因为这些天以来,麻木的杀戮所带来的夜半折磨,似乎经常被小小身影的歌声抚慰,以至于回荡在内心的已经不止有尸山亡灵们可怕的咆哮,在其间存有一叶大小被静谧歌声守护的小小净土,那是对哪怕半缕救赎的光芒的渴盼。
真的能丢掉曾经的心吗?
或许每个人都做不到……
脚步依旧回荡在万妖城地渊深处之下,许轻舟离去的背影与坠落的身躯仿佛定格在了一瞬间。几乎是在同时,久久沉沦于血海深处,其名为许轻舟之善的人格向着血海之上缓缓伸出了手,试图穿过片由恨泪、绝望、死亡、恐惧包裹的屏障。
“我…不想……”
而与之巧合而重叠的画面,是一只布满伤痕的娇嫩手,在坠落崖底时仍不愿放下而倔强向上的小手。
“小小…不想死……”
她的呼唤本不该有回应才对,脑海中似乎也走起了马灯。
人该在将死之时看到生命中最宝贵的的幸福时光,而对于姜小小来说,幸福的含义似乎是那场风雪之中微笑男人递给自己糖,而自己又懂事的将糖送给娘亲尝尝时。
她记得那时候生活淡水,但嘴里的糖很甜。
她记得那时候风雪很冷,但母亲的笑很暖。
好想再吃一颗糖啊……
好想再见娘亲一面啊……
好想……
“还想要吃吗?”
不知为何,她眼中模糊的画面似乎又变成了那一刻,男子微笑着伸手再给自己递出了一颗糖。
“…想……”
如若梦幻的向那个笑容伸出了渴盼的小手,姜小小喜欢而满足的笑了笑。而在这一瞬间坠落感被强大的风浪吹拂而起,少女突然感觉到一只冰冷中夹杂隐匿温暖的大手拉住了自己。
“…是……”
虚弱的眼睛在彻底闭合的最后一瞬间,这个小小的少女似乎看到了曾经在风雪间的某人,幻想中的他笑盈盈的向自己伸出了手,随即递出了又一颗须臾且梦幻般的甜。
少女明明知道那个人不会回来,但最终假想的温暖也算是告别世界的宽慰,但停留在掌心的存在却又那么的真实,就好像真的发生过一般……
……
地界雨未停,天阙亦无明。
星河孤岛依旧未变,独坐在边陲的羽神也仿佛从未动过,但突然间她那如若轻鸿的银眉微微一颤。
被天机锁与封印牢牢禁锢的某一区域她本不应该能够窥探到,而属于自己庇护的氏族也已经许久未曾呼唤过她的神讳,或许是对这个从无关注世间的神明彻底失望了吧。可就在方才的一瞬,有微小却坚贞的信仰冲破了冰封的隔阂,令羽神感受到了似乎还有谁在呼唤自己。
她也本想着不予理睬,但许久的无聊终究是被好奇心打败,神明权柄发动之时无意间的窥探更让她冷却千载的心再度跳动起来。
因为她的视角之中,是一个绝不会再度出现在世间的男子。
“许轻舟…”
檀口微开,聆音轻响,羽神的眼光又看向了亘古不变的星河,那里似乎也会因为流星的划过而浮现涟漪。
这个被称之为“逆神之人”的男子她见过,因为几载前的风雪之中,被春药所情迷的孔阙将要酿成大错的时候,她曾分散神力想要去抹杀企图染指自己杰作的罪魁祸首,彼时的回忆之中就是这个男子。而第二次更为旖旎,是在那方血池之中,自己最完美的造物竟是直接倾心倾身于他,随即春开红尘。
他为什么还活着?
他究竟有什么样的魔力,会使得孔阙诞生恋心?
他之后究竟要做什么?
无数的问题接踵而至,甚至于羽神似乎也对这个男人的未来又再度产生了好奇。
“许轻舟,你究竟还能走多远呢?”
无人回答,不过凡尘会给出答案。
……
姜小小是在一处破败的山洞醒来的,她在睁开眼的第一时间不由得撅着嘴嫌弃了一下,此刻娘亲说过的天堂应该更为华丽些,再不济也该有数不尽的糖吃才对。
自然是没有的,有的只是一团燃烧着的篝火以及那个依旧沉默在火前的男人。
“大哥哥……”
她先是愣了一愣,这才在迟疑了片刻后明白自己没有死,应该是大哥哥出手救了自己。
“把脸擦擦,准备上路了。”
许轻舟将一方布锦扔给了姜小小,随后慢慢起了身示意准备离去。
“哦…哦!”
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姜小小还是听话的拿起干净的白布擦了起来。
就这般,起身的人未走,而擦脸的人也偷偷用余光偷瞄。
看着仍然在擦拭小脸的姜小小,许轻舟冰冷的眼神中不知为何突然呆滞了片刻,因为之后的决定或许会改变自己一直以来所坚持的道路。
“主人…小小洗好了…我们走吧?”
姜小小的声音软软糯糯,害怕因为方才在洞口的违抗命令而再挨得骂或揍,就只能不断躲闪目光而搅动着小手,而她的突然改口也让许轻舟心中再度微起一丝波澜。
回应她的是突然转过的背影以及一声像是躲避什么的平淡之言:“往后不用再叫我主人了,想怎么叫便叫什么吧。”
或许是在这一瞬间以为自己的大大耳朵听错了主人说的话,姜小小扭头瞪大眼睛盯着许轻舟的背影看了许久,又有些童心大作的调皮走的更近了些来到了面前,只是想看一下大哥哥现在的表情。
“真的吗?”
孩子最能感受到人的善意,不知为何小丫头觉得一直萦绕在男子身边的冰寒降低了一些。
“嗯。”
此刻的许轻舟没有表情,可与往常的修罗模样比起来,此刻都可称得上是和颜善目。
但姜小小偏偏扭了扭脑袋,像是害怕什么一般垂下耳朵低下头撅嘴小声嘟囔道:“不用了…小小就要叫大哥哥主人…”
小丫头的话令许轻舟微微一凝。
“为什么?”
“因为你想呀!如果主人只是小小的哥哥,那小小就只是主人的妹妹,但主人如果是主人,那小小就只属于哥哥了!”
奇怪的逻辑,许轻舟眉头在被这个话语扰乱了片刻之后索性一松。
“罢了,随便你吧,走了…”
“好!”
一高一矮的身影又开始了旅途,只不过经历磨难之后而更加坚韧的花朵再不会轻易被风雨折断。
巧的是几日之后,又一座幸存者建立的城出现在了二人的眼前。城亦是破旧不堪承受战火,但同样也有面对困难却依旧不屈的生灵,他们顽强的想要在腐烂的世界生存。
可惜偏偏姜小小知道,这又是许轻舟下一个要被屠城的牺牲品罢了……
或许是远离战火极远,这里的发展稍稍安好,甚至有些更加珍贵的小稀罕也有的售卖。就比如说那一串串被插在裹布木上红彤彤、圆滚滚的糖葫芦。
姜小小呆呆的看着远处的糖葫芦,她明白再过不久这里的一切都会化作飞烟,不如在此刻将所有能见到的美好都记在心里。
只是这美好有些太过单纯了些……
“想吃吗?”
突然,行走在身前不远处的许轻舟慢下了脚步,冷不丁的问了一句。
这个提问令姜小小本是垂下的耳朵精神的一抬,因为她最爱吃糖,而第一颗就是风雪山林中那个温柔无比的大哥哥送给自己的。
“可以吗?”
冰冷的眼神没有看着姜小小,反而是看向了那一片红艳艳的糖葫芦。
“仅此一次。”
“真的吗主人?”
“对。”
空白的迟疑不知为何,姜小小突然又呼唤了一句。
“大哥哥?”
“怎…”
语言戛然而止,因为许轻舟的余光里,那少女的笑纯真浪漫。
姜小小本该也是想笑,可眼中逐渐就有了泪光。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落下眼泪,但就是止不住的一滴一滴。
“嗯!小小想!”
糖葫芦做工实在不好,只是在乱世之中能吃得一口甜味便已是奢侈,姜小小小心翼翼的接过许轻舟递过来的糖葫芦,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谢谢大哥哥!”
甜美的美好带着满足的笑容,看着那个向前欢快跳步的小小身影,在许轻舟已经彻底黑暗的阴海之中突然诞生出了一缕不该存有的微光,而深埋于尸山血海之下的另一个他向着那一缕光伸出了渴望的手,可此刻的许轻舟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一叶嫩芽在黑暗深处破开了芽。
身负万般杀孽,心存一叶净土。
人,是矛盾的集合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