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氏正拿着剪子,咔嚓一声,将手中的梅花枝剪掉一截,又修剪了多余的叶子,才将梅花插进花瓶里。
“他走了?”
郑嬷嬷递过去一枝梅花,应道:“走了,夫人吩咐的东西,我也悄悄塞大哥儿的包袱里了。”
回应郑嬷嬷的是长久的沉默,她见彭氏插好了梅花,将花瓶放到窗台下,“夫人就是心软,每每被大哥儿气得心肝疼,到最后又为他求情。”
“到底是我带大的孩子。”彭氏捂着心口,她也曾爱过那个孩子,曾经抱过他,亲过他,听着他奶声奶气地叫娘。
可是后来......
彭氏不想再回想,抬起朦胧的泪眼,又问:“银票可给足了?他只带了一个青墨,此去北疆路途遥远,他......”
说到这里,她顿住了。
什么时候她变得如此矛盾,这头厌恶他,憎恨他,那头又在担心他,记挂他。
“算了。”她留下两个字,起身回了内室。
郑嬷嬷看着主子的背影消失在帘子后面,拿起帕子按了按眼角,吩咐红杏取了热水来,仔细地替彭氏把脸擦干净,又帮她卸下钗环。
彭氏看着镜子里自己保养得宜的脸,喃喃道:“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
郑嬷嬷帮她梳头的手一顿,将上头那根白头发扯下来,又小心地藏在手心,问道:“姑娘是想......”
“我什么都没想,只是感慨一声罢了。”彭氏瞥着镜子里站在自己身后的郑嬷嬷,笑道:“不用藏了,年纪大了白头发也正常。只是没想到,这几根白头发来得这般快。”
也没想到,那个她小时候疼过,爱过,厌恶过,憎恨过的大儿子,会离开得那么快,那么果决,没有丝毫留恋。
郑嬷嬷扶她回床上躺着,再给她盖好锦被,坐在脚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说着话。
她心中暗想:主子到底不是心狠的人,若是主子足够心狠,大哥儿也不至于安安稳稳地长到这么大。
江九重背着那个塞了银票的包袱一路疾驰,到天光微亮的时候,两人才停下来歇一歇。
青墨将疲惫的马儿拉去吃草,只是大冷的天儿,草没见几根,地上的冰层倒不薄。
他将两匹马找了棵树拴着,握着匕首往远处走,靠进水边的地方没有鲜草,干草总得有吧?
青墨不禁有些愤愤。
江九重见他逐渐走远,扬声叫了一句:“别走太远,仔细一会儿迷了路。”
“少爷,我知道。”
江九重交代完,打开背上的包袱,拿起已经又干又硬的馒头,就着已经凉透的白水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
一个馒头还没吃完,就看见包袱里藏着一个油纸包,他把馒头叼在口中,水囊放到地上,将油纸包一点点打开。待看见是一叠银票时,他直接愣住了。
这一沓银票有十好几张,全是一百两一张的。江九重叼着馒头数了两遍,一百两的有十五张,还有一些零碎的银子和铜板。
不算碎银子和铜板,光银票就一千五百两。
这么多钱,到底是谁放他包袱里的?
他又在油纸包里翻了翻,见里头还有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字。
【大哥儿,一定要平安归来】
会叫他大哥儿的,只有如妈妈和郑嬷嬷。
如妈妈只是他的乳母,拿不出这么多银票,唯一有可能的是郑嬷嬷。
准确来说,是他那个所谓的母亲。
江九重嘴里的馒头被浸湿,咬不住了,从他嘴边掉落在他的大腿上,又滚落到泥地里。
他抬起双眼望着灰蒙蒙的天,双手紧紧地攥着银票,心中五味杂陈。
又是这样。
每次在他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彭氏总能递过来一束微弱的火光。而他每次想抓住那点温暖时,她又把光收了回去。
江九重逼下眼底的湿意,将被自己攥得皱巴巴的银票塞回油纸包里,折叠好后贴身放着,又把包袱绑了起来。
他刚站起来,就见青墨抱着两大捆甘草往这边跑,嘴里还叽里呱啦的不知道说些什么。
他抬脚 迎了上去,只听青墨说道:“少爷,那边的河里有个人!”
青墨将干草喂给早已饿得受不了的马儿,见马儿吃得急,索性将干草扔在地上,让它们吃个够。
“死的?”
青墨摇头,带着江九重往那边去,口中说道:“我将他拉上来了,但是我瞧着出气多进气少,怕是要上天了。”
江九重加快了脚步,走到河边果真看见地上躺着一个衣着单薄,浑身褴褛的男人。
他伸手探了一下,那人还有呼吸,让青墨把人背上,回到拴马的地方。
青墨被那人身上的凉水一沾,不禁打了个哆嗦,他往前看了看,“少爷,前面应该是临安城了,咱们要给这位公子请个大夫吗?”
江九重多看了两眼,见男人刚毅的五官似乎有几分面熟,只是他虽觉得面熟,却也知道自己不认识此人。
“走吧,去临安城!”
两人等不及多休息,骑上已经吃饱喝足的高头大马,带着已经逐渐起热的男人前往临安城。
到临安城时,天色已经大亮,青墨将男人扶下马,找了间还未开门的医馆,抬手就拍门:“大夫在吗?有病人,快来救命!”
里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声声来了来了,随后紧闭的大门被打开。
一个伙计模样的年轻男子打着呵欠问道:“病人在哪儿?”
青墨将扶着的男人往前一推,那伙计看了一眼,伸手摸了一下,惊呼道:“呀,怎么这么烫,快进来,我去叫人。”
青墨跟着他将男人扶到小床上躺着,伙计转身又出去了,不多时带进来一个头发花白,胡子稀疏的老大夫。
老大夫只伸手把了脉,又掰开那人的嘴巴看了看舌头,便道:“此人长期挨饿受冻,加上日常劳累,身子亏损了大半。这一次落水,几乎能要了他的命。我开服药给他喝下,他能不能活下来,只能听天由命了。”
“娘,娘......”烧糊涂的男人突然说起胡话来,嘴里不停地叫着娘。
很快,他凄凄的声音陡然变得伶俐:“此仇不报,我枉为人!”
说完这句话,他的身子就软了下去。
他昏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