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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便是六月盛夏。盛京的气候一日比一日热起来。

皇陵地宫里,连鸟鸣声都听不到,唯有山风灌入,吹动一殿的蜡烛。每当殿内的蜡烛燃尽,哑奴便进殿来重新点上,然后送来每日的膳食。

自从那夜不欢而散之后,秋慕白就彻底疯了,下令修道门众生塔,对外宣称众生塔修建好之前,她会留在宫中清修,实则是将她关入了前朝皇陵地宫中,用无尽的黑暗和寂寥来折磨她。

众生塔就修建在城郊的大相国寺隔壁,大盛朝初建,百姓刚经历一场战乱,百废待兴,仅仅一年就要劳民伤财地修塔,用萧缭的话来说,简直是畜生。

明歌每每想起来都忍不住发笑,这大概是她余生中少有的乐事了。

秋慕白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看她,顺便会带来风眠洲的消息,看她是不是屈服了。

其实对她而言,无论是在众生塔还是在皇陵地宫,都一样。秋慕白寻来坚硬无比的寒锁链,锁住她的双脚,她若是想离开,也可以负伤离开,只是天地之大,她却明白,她无处可去。

身负情债,要还风眠洲的情,身负因果,要还中洲之行的因果,她已经回不去大月国。若是时光重来,她依旧愿意用余生来换那一年中洲的肆意快活。

诸事皆有代价。

明歌开始静心清修。

眨眼间就到了寒冬,眨眼间便到了寒冬,一场大雪之后,地宫里阴冷无比,即使偏殿内日夜烧着炭盆,那寒意还是一点点地窜入了她的骨头缝里,冷的人心都发抖。

秋慕白来的时候,明歌正在默写道家学说,年幼时她被长老们逼着背了不少藏书阁的典籍,原本以为自己早就遗忘了那些晦涩难懂的书籍,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些典籍会一页一页地浮现在她眼前。

她已经默写了厚厚的一堆书籍,年幼时觉得晦涩难懂的书,如今看来字字珠玑,打开了她新世界的大门,她就像一个孩童推开了一扇沉重的石门,石门后是一个瑰丽神秘的世界。

“她写了多久?”

秋慕白站在偏殿门口,看着殿内伏案默书的明歌,地宫内阴冷潮湿,昏暗无光,唯有借助烛火照明,即使满殿都点上烛火,依旧显得阴森逼人,但是她却安之若素。

帝王看向她一身素衣都掩不住的清瘦,见她长发已经长至脚踝,眉眼威严地看向服侍的哑奴,哑奴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不会说话。

帝王心头涌现一股深浓的杀意,示意暗卫将她拖走。

秋慕白站了一炷香的时间,见明歌始终都没有发现他来,终于忍不住上前,夺下她手中的笔,眉眼愠怒地说道:“烛火伤眼睛,别写了。”

话一说完,他脸色便僵了僵,是他将她关在这昏暗无光、阴森可怖的地方,他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原本以为明歌会很快屈服,她那样爱热闹爱喧嚣的人,在这种地方定然一个月都熬不过去,但是她已经熬了足足半年。

她眉眼间没有恨,乌黑的眼眸平静地看向他,说道:“陛下来了。”

明歌说完,便整理着自己默写下来的典籍,一页一页地整理好,动作沉静优雅,举手投足间自带一股出尘超脱,仿佛不是身处陋室,而是在云雾天宫中,处理国政一般。

秋慕白猛然夺过她手中的书籍,投入烛火中,一把攫住她的手腕,怒道:“月明歌,你看看你现在的模样,你还是当年那个艳惊九洲,一夜成名的月娘子吗?你现在每日都待在这死人待的地宫里写着狗屁不通、无人翻阅的典籍。

你有多久没有照过镜子?你还敢出去看看外面的阳光吗?你如今已经卑微到这种程度了吗?为了一个男人?”

他恨,从未这样恨一个人,恨她,既不求饶,也不反抗,恨她不恨他,不给他任何的情绪,他恨自己到现在,看到这样的月明歌,还是会爱她,甚至比之前更爱她。

秋慕白脸色苍白,眉眼间堆积着重重的怒气,看着她那张清冷精致的脸,因为常年见不到阳光,她皮肤比雪还要白皙,眼眸乌黑如深潭静水,长发素颜素衣,眉眼间却是远离红尘的静气。

以前的月明歌是中洲最鲜活最耀眼最明艳的明珠,在他黑暗无光的世界里出现,惊艳了他的一生。

现在的月明歌却摒弃了红尘种种,超然脱俗于尘嚣之外,让满身污黑的他无所遁形。

帝王悲哀地发现,无论他来之前心有多冷酷多无情,看到她的第一眼还是会被她击碎所有的伪装和防护。

明歌看着被他燃尽的书稿,淡淡说道:“陛下错了,我并不卑微,我愿意留在这里也不是为了一个男人,帝宫也好,道门众生塔也好,皇陵地宫也罢,对我而言都是一样。

我留在这里只为了清修,也会还我的债,了却这一世的因果。”

人这一生,锦衣玉食,鲜衣怒马地过,还是素衣素食,孤独安静地活,都是活。人世间走一趟,皆是修行。只是众生修行的方式不同罢了。

秋慕白挥手打翻烛火,看着火焰一点点地点燃书籍,发狠地将她写的所有典籍都烧尽。

明歌倒也不心疼,反正秋慕白每次来都要发疯,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发疯,然后想逼着她发疯,她早就心如止水了,大不了再默写一遍。

秋慕白见她无动于衷,凤眼赤红道:“你就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吗?风眠洲呢,你如今连他也不在乎了吗?”

明歌指尖微颤,许久吐出一口气,淡淡说道:“我与他的路不同,他负我,我负他,早就两不相欠了。”

他食言了,他没有在半年之期内赶回去,她也食言了,她没有等他,而是决心入道门清修,斩断尘缘。她早就不奢望他们还能有以后,也没有余生了。

如今想起来,六长老和大长公主的缘分都比他们要深一些。

终是缘浅。

秋慕白见她眉眼间都是寡淡之色,好似一尊没有悲喜的玉佛,随时都能离开这俗世红尘,一种深切的恐惧感狠狠捏住了帝王的心。

他薄唇发颤,哑声说道:“如果朕告诉你,他没有负你呢。”

秋慕白捏着她瘦骨嶙峋的手腕,心疼、怨恨道:“他说你们曾经种过情蛊,生生世世都是注定的情人,永不分开,所以朕就和他互换了全身的血,明歌,你说,这样一来,与你有缘是他,还是朕?”

明歌震惊地看向他。

秋慕白割开掌心,神情癫狂道:“你闻闻,这血的味道,是熟悉的味道吗?”

鲜血一滴一滴地滴落,火焰吞噬着书稿,明歌看着他血流不止的掌心,看着他压迫的眉眼,垂眸淡淡说道:“你疯了。”

秋慕白疯狂哀伤地笑:“我早就疯了,在你送我那一只小猫,对我笑的时候,我就已经疯了。”

*

明歌不为所动。帝王的悲喜与她无关。

她如今终于发现,为何阿娘和长老们会允许她离开大月国,会亲手毁掉云雾天宫,她如今才二十岁,却看到了自己垂老时的模样。

看透这人间的真相,她日日要用清心咒来维持理智,不让自己疯掉。

她修道法,修佛理,压抑着内心深处的可怕力量。

秋慕白就没有那么幸运,他已经走到了皇权的巅峰,野心和欲念走到尽头,爱而不得,疯是早晚的事情。坠入人生的虚无比求而不得更可怕。

“你就没有一点触动吗?世人皆说你慈悲心肠,能看到世人的疾苦,他们都错了,你天生冷硬如石。”秋慕白看着她冷酷的侧脸,疯癫大笑起来,她一向懂如何折磨他,这些天日日夜夜地折磨他。

她的眼里从来就看不到他。

明歌看着发疯的帝王,很快就垂下眼帘,没有回应。

秋慕白看着火焰吞噬殿内的帷幔和书籍,一点点地烧焦她长至脚踝的长发,凤眼泣血,落下泪来,他曾经梦想过没有旁人,只有他们,他们如普通的夫妻一般相守,他为她修剪指甲,将她长长的青丝一点点的修剪,她若是想撰写书籍,那他就可以放弃朝堂政务,为她磨墨,但是那些梦境一一碎掉,因为月明歌,从来就没有真正地将他看入眼。

就算今日大火烧掉地宫,将她烧死,她也只会那样平淡地看他一眼,不会求饶,不会哭泣,仿佛是解脱,他为何要她解脱,徒留他一人在黑暗中挣扎受苦?

秋慕白手指发颤地从腰间摸出脚链的钥匙,打开沉重的锁链,将她拦腰抱起,紧紧地按在胸口处,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

明歌没什么力气挣扎,只是伸出指甲按在他脖颈处,只要割破肌肤,毒血便能毒倒一头牛。

地宫起火,宫人和铁甲卫心惊肉跳地守在外面,见陛下抱着月娘子出来,齐齐松了一口气。众人目光隐晦地低下头,自打月娘子入了盛京,这半年来,这两人真的是相爱相杀地虐恋,陛下每次见到月娘子不是伤就是毒,月娘子也被陛下关在这阴暗潮湿的皇陵中,互相折磨着,他们这些外人看着都苦。

地宫外雪后初霁,漫山遍野都是白茫茫的雪色。

乍一见光,明歌眼眸被刺的一痛,闭上眼睛。

秋慕白立刻拉着貂皮大氅将她裹紧,不让她见光。

“陛下,这是去哪里?”

“回宫。”

道门众生塔日夜不眠地修建,已然竣工。将明歌关在地宫对她没有半点影响,折磨的是他,秋慕白已经不想一个月来回奔波,他想见她的时候,就立刻能见到。

外面天寒地冻,帝王的辇车内却烧着银屑炭,暖意融融。

明歌裹着厚厚的大氅,靠坐在马车内,被炭火一熏,低低地咳起来。那炭火明晃晃地熏着她的脸,热热的,烫烫的,外面天光一点点地透进来,她推开车窗,看到了连绵起伏的山峦和满眼的雪色。

权力真好,能定人生死,能拥有这千里江山的美景。

秋慕白见她脸色越发苍白,坐在窗前吹着风,神情鲜活了几分,将关窗的举动僵在原地,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明歌眼里的光彩。

“众生塔已经修好了,是盛京城内最高的塔,站在上面能俯瞰整个盛京和周边的山峦美景,明歌,你不是一直想看盛京不夜城吗?回去以后就可以。”

她生来就该住在高高的塔尖,云雾天宫没了,他就建一座最高的高塔送给她,让她不沾俗世凡尘,在他为她打造的世界里活的自由自在。

明歌看着窗外的雪景,依旧没有说话。常年孤独清修的日子,让她渐渐变得沉默寡言,何况对面坐着的不是一个交流的好对象。

秋慕白却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

“这半年,六长老和你的贴身女官每个月都会写一封家书,夹在泉城的奏疏中一起送到盛京,朕都替你回复了,你若是想见他们,朕可以派人将他们接到盛京来。”

明歌目光微动,看了他一眼。

帝王内心微微欢喜,哑声说道:“明歌,你看,人间还是有值得。”

见他那样小心翼翼的模样,明歌眸中闪过一丝的讥诮之色,他在害怕什么?是害怕她对这个人间没有任何的眷念吗?真是可笑,这人就如同人格分裂一般,一面黑暗偏执,做尽疯癫之事,一面又悔恨懊恼,想要温柔地弥补,疯子。

明歌没有搭理他,裹着大氅烤着火,继续看着外面的雪景。

秋慕白见她不说话,也不动怒,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冷酷无情的帝王犹如话痨一般说着这一个月来的日常。

“萧缭如今已经是萧国公了,爵位世袭,朕给他和镇远将军家的二娘子赐了婚,年底成亲,你回去正好可以赶得上他的亲事。朕已经帮你选好贺礼了。”

“朕已经派人将众生塔布置妥当,按照云雾天宫的习俗和陈设布置的,你可以住在众生塔上清修,就如同回家一般。”

“谢景焕那厮如今就如同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据说他拒绝了诸多世家的联姻,满九洲的娘子,他是一个也瞧不上,朕看他注定要孤寡终老。”

“之前一直跟在你身后的小尾巴林家小公子如今已经继承了家主之位,明歌,你看,他们都有了新的生活。”

秋慕白看向她苍白到近乎透明的小脸,说着仅存的那些故人,唯有风眠洲,一字未提。这半年来,明歌从不主动提及他,帝王内心隐隐战栗,不知道她是因为绝情还是因为不敢提。

那三个字,他也不敢提。

明歌听他说了所有人,独独没有说风眠洲,眼底的光渐渐地黯淡下来,看着不远处的盛京城,三入盛京,就像是轮回宿命一般,她想,这应该是她最后一次入盛京城。

铁甲卫护着帝王车辇一路风驰电掣地前往盛京,还未入城,就见天地皆白中,一个身穿灰色袍子,风尘仆仆的老道站在道路中央,远远朝着车辇行李,声音洪亮,传遍四野:“老道见过陛下,如今道门众生塔修成,老道来接我道门的传人,梦山道人。”

梦山是明歌的道门法号。

铁甲卫脸色微变,看见消失了半年,传言得道升仙的老道出现,心中隐隐敬畏。

明歌看着天地雪色中来接她的老道,露出半年来第一个笑容,看着帝王阴沉的脸色,微笑道:“师父来接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