瞪起眼的胡秋景有种说不出来的震慑力，以前荣易没把她放眼里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既然选择把对方当成推心置腹的同事了，就不能再装看不见了。
说完话的他先是看了胡秋景一眼，接着抬起手，笔尖在胡秋景那几组数据上点了点，这才吞吞吐吐地说了声：“不光要抄这个。”
“啥玩意？”还不光抄这个？胡秋景听得脑袋都不自觉地朝前伸了伸，“你的意思是光抄这一个还不够？”
荣易挠挠鼻头，别扭却也坦诚地点了点头：“之前没好意思说，起重机设计的知识在学校里学的虽然不错，有些东西记得还是不那么牢，所以想问问你，这个公式是不是哪里有错误……”
一边说，手一边从那个摘抄数据的本子底下又抽出来一张纸。
胡秋景一看上面写的字，人直接从气愤改成傻眼了。
她咽了咽嗓子眼里的那口唾沫，好半天才倒出口气指着纸上写的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公式问“你在请教我”。
荣易点点头，特别坦诚地展示着纸上让他头大的那些数字，“同一组数据我来来回回算了十几遍，应该正确的结果套进电脑就出错，所以我想是不是公式被我记错了。”
胡秋景看看他，又扭过脑袋看看图纸，然后默默地伸出手，刚好她手上拿着笔，这笔本来是她想着如果这小子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或者说什么不中听的话的时候扎他一下的，现在看起来扎是不用扎了，就是估计可能大约要写几个字……
只是，准备写的时候，脑子又让她犹豫了。她停下手，特别认真地看了荣易一眼，疑惑又坚定的问了一句：“你确定不是把我当傻子才问这个问题的？”
“我像那么无聊的人吗？”荣易无语，心说小地方的人心倒是挺大挺敢想，他像是那种没营养的人吗？
这边，荣易还在为胡秋景的“奇思妙想”翻着白眼，那头的胡秋景已经在纸上写了几笔。
轻轻的笔触在虚浮在半空的纸张上点了几下，然后胡秋景看看他，说了声“完了”。
“啥玩意？完了？”荣易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以为她是在开玩笑，等下一秒看见她在自己的计算公式上填上去的那个小2还有后面多出来的那个开方的时候，他愣了一下，紧接着就势趴在桌上，借着胡秋景改动过的公式一步一步调整起自己的验算。
随着验算的一步步推进，之前还看着差不多的数据渐渐有了明显的变化，等最后计算完毕，荣易看着那个新鲜出炉的数据，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激动。
他抖了抖手中的纸，也忘了和胡秋景说上两句，就径直回到了电脑前面，一顿操作猛如虎的输入过后，停摆半天的程序随着他的一手回车又开始了运转。
老式的台式机运转起来不像新机型那么灵敏，每运转一步都会发出一连串的咯噔声，大兴厂的这台机器已经闲在角落里吃了好久的灰，如今重出江湖，反应比起同龄的老机器，只会更慢。
荣易坐在椅子上，眼睁睁看着那台老爷机半天噶油不出一个结果，急得都开始啃指甲了。
“喂。”
眼瞅着一个指甲都快啃秃了，身边那个观察了他半天的人终于忍不住吭了一声，“你是真不会吗？”
“啥？”荣易眼睛紧盯着屏幕，有一搭没一搭的接着胡秋景的话。
他这种心不在焉的态度让胡秋景不高兴，索性屁股一歪，人直接坐到了荣易对面的电脑桌上，指着他手里捏着的公式就说：“啥啥啥，我是问你，这么简单的公式你是真不会还是装不会，故意拿来调戏我？”
“我像那么闲的人吗？没事去调戏你？”
电脑的整个屏幕都被胡秋景挡住了，上面有没有反馈，反馈了什么荣易全都看不见，这可把他急坏了，骂骂咧咧地回答完，趁着人没回神，赶紧连推带拽把她从电脑桌上请了下去。
“晚饭吃了多少，这么沉，也不怕把桌子坐塌了。”他嘟嘟囔囔地把人请走，再看向电脑时就发现老爷机总算动了，屏幕换到一个全新的界面，正嗡嗡的提示他继续进行下一步……
天知道就这一步，就足足让荣易难为了一个晚上，没想到问题的关键真出在最初的计算公式上了。
他拍着巴掌，激动的就差原地转圈了，一回头缺发现胡秋景正拿着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自己。
那笑容有点瘆人，盯得荣易头皮一紧，顿时也不那么激动了不说，人还有点心虚地朝椅背上缩了缩：“你、你那么看着我干嘛？”
他越是说胡秋景就越是笑，都多久没像现在这样心情好了，老天爷也是公平的，怎么可能让她一直不开心呢。
心情越想越好，笑容也越来越大，就在她差点笑出声的时候，耳朵边上忽然传来咔嚓一声响，低头一看，姓荣的那个小子居然拿着手机在拍她。
“……你拍我干嘛？”胡秋景的脸刷的一下就沉了。
她一直觉得自己长的不好看，所以也不爱拍照，更别提让自己的照片留存在姓荣的那个臭小子手里了。
“你把手机给我，给我！”她蹦着高抢手机，按理说荣易坐着她站着，怎么都该有点地理优势在的，可蹦了半天，别说手机没抢到，人几次差点扑在他身上。
开春以后，冬天穿的棉衣棉服早被收进了柜子，这会儿在厂里，身上穿的是厂里发的工作服，虽然是长袖，但料子薄，风大点都冷的那种，根本禁不住太重的剐蹭。
胡秋景蹦了几下就发现了这个问题，红着脸站回原地，一只手伸出去在那儿威胁：“我数三个数，要么把照片删了，要么我就把你堂堂一个名校毕业的高材生连简单的计算公式都记不清的事说出去，让大家都知道你荣易是个大傻子。”
胡秋景说的认真，最后那句话说出来，几乎是咬牙切齿的。
她就是认真的，一开始，当荣易问她公式的时候她还怀疑这家伙是故意逗她的，可刚才他在电脑前面的操作她也看到了，不会就是不会，他荣易就是记错了公式，所以才导致程序一直过不去！
“大傻子”三个字胡秋景几乎是用吼的说出来的，声音大的震得房梁都响了，震愣了荣易，也吓了走廊里正朝这边走的几个人一跳。
杨大个子摸着后脑勺原地转着圈瞧：“什么声？地震了？”
荣易听着门外慌乱的人声，再看看面前那个后反劲似乎开始有点不好意思的胡秋景，默默伸出手，屏幕对着她，三两下背对着操作删掉了她说的那张照片。
“行了吧。”
胡秋景抿抿嘴，高昂着头不说话，只是眼睁睁看着荣易冷着脸转身走回自己的位置上坐好，再没说一句话。
那种感觉真的很奇怪，明明做错事的是他，是他没经自己允许就拍了有她肖像的照片，她让他删掉，这个逻辑里面是没错的啊，可为什么当她看到荣易抿着唇坐回椅子上的那刻，胡秋景的心里就那么隐隐的开始不好受起来了。
喊了半天地震的杨大个子担心了半天，结果并没等来真的地震，只好挠着脑袋跟在同事身后进了办公室。
才进门就看见胡秋景脸色不好的站在那儿，而荣易则背对着她，两个人谁都不说话。
“你们两个……怎么了？”才因为“地震”挠了两把的后脑勺因为眼前这诡异的一幕又被薅了两把，杨大个子看看胡秋景，又看看荣易，发现他们两个还是不说话，琢磨着是不是该再问点什么关心关心，不想嘴才张开，站他右手边的人就动了。
胡秋景甩着手回了自己的位置，手里的纸被风抖起来，发出刺耳的刺啦声。走得太猛，纸都被扯坏了，她坐在椅子上，看着手里碎成两截的图纸，撒气地朝着往她这凑的杨大个子吼：“怎么了？能怎么？干活不顺利，不高兴不行吗？”
在科室里，小胡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大，杨大个子对这样莫名其妙的发火似乎早见怪不怪，也没往心里去，摸摸鼻头，直接照她说的那样回隔壁接着干活了。
墙上的竞标倒计时牌子停在13的位置，随着墙上挂钟一点点指向12点，13的这个数字也马上要从13变成12。工厂里的人似乎都被这数与数之间转变的紧张感感染，简单的活动了一番后又开始投入到紧张的工作当中。
胡秋景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听着隔壁杨帆和另外几个同事来来回回忙碌的声音，脑子却是一片空白，工作明明就堆在面前，那么厚一摞的图纸和数据等着她去修改去复核，可脑子就是空，看进去的东西在脑子里转一圈就瞬间蒸发了，写了啥，不知道！
她懊丧地攥着手里的笔，牙齿紧咬着朝旁边看了一眼，那人就跟入定了似的坐在那一动不动，他面前的电脑也是，还留在刚才那个页面上。
所以他是和自己现在的情况一样，心情都不好是吗？
再一想，也就理解了，换成是她，名校毕业的人丢了工作，沦落到大东北，还要被她这么一个nobody说成是大傻子，是谁谁都要生气的吧。
可他就是傻啊，光傻也就算了，还未经她的允许私自拍她的照片，这是又傻又坏好嘛！所以问题的关键根本不在她！
思路理清楚了，也捎带着把自己摘干净的胡秋景长出一口气，心口却还是微微堵着，是啊，那是个傻子，自己跟一个傻子较劲，那她的智商不同样也是岌岌可危吗？
又瞥了荣易一眼，牛脾气的胡秋景觉得比较聪明的自己还是应该先打个样儿，低低头，给他示范示范什么是心胸。
这么一想，卡在喉咙里的那口气总算出来了，她拿过笔，刷刷刷在纸上写下三个字，然后昂着脑袋蹬蹬蹬地走到他身后，把纸搁在了他面前那张桌上，转身走人。
让她当面说出对不起那三个字，还是和荣易说，这里面多少有些为难胡秋景，写字就好很多，反正都是道歉，写的和说的……
这边，就在胡秋景为自己大义凛然的义举而倍感骄傲的时候，才接到她道歉纸条的荣易居然捏着那张写了对不起三个字的纸回来了。
夜已经深了，头顶悬着的灯正奋力反抗着漆黑的夜色，荣易就那么站在那片光瀑下面，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然后一言不发地把纸放下，转身走了。
不说话时的荣易总有种用言语形容不出来的疏离感，那是种最让胡秋景讨厌的感觉，天知道她是做了多大的心理建设才迈出那一步向他道歉的吗？现在好了，这算是告诉她他不接受是吗？
不接受就不接受，犯不着把道歉纸条也送她面前来恶心人！
胡秋景越想越生气，长这么大她还没碰到比荣易还让她讨厌的人呢，都失业了还那么傲气，那么傲气干嘛不重新杀回深圳，干嘛在这取材呢？！
胡姐是个有气就必须撒出来的个性，这会儿又是气头上，所以她根本没考虑隔壁是不是有人在，直接就拎着纸去找荣易兴师问罪。
随着啪的一声响，写着对不起三个字的白纸被她拍在了桌子上，“脾气够大的，我道歉还不接受，不接受就不接受，老娘以后还……”
“小胡，有话好好说，荣易是过来帮忙的，厂长还让你照顾他呢。”支棱着耳朵听了半天的杨大个子第一时间从隔壁冲过来，他早就知道这俩人不对劲，小胡的脾气他了解，不是生气不会是那种表情。
杨帆已经准备好长篇大论来劝解两个年轻人了，在他身后，那些一早听了他的嘱咐准备帮腔的同事也已经摩拳擦掌列队站好，眼看着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时候，整个事件的主人公胡秋景那里忽然出现了bug，一开始还在那儿骂骂咧咧的她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表情柔和了下来。
就像受到什么重击似的，本来骂得正欢的她嘴巴一张，却不说话了不说，舌头更是干巴巴地舔起了舌头，那样子就像她遇到什么尴尬的事似的。
这下杨帆不担心荣易，改成开始担心胡秋景了。
“小胡，你没事吧？小胡，你别吓唬哥，你说话，别不是不会说话了吧？”说着说着，杨帆都有了哭腔，可怜个头不小的男人泪腺也挺发达，嗓子一开，眼泪水立马浇得胡秋景回过神来。
此刻的她是真的尴尬，刚才收到纸条的时候不那么冲动、仔细看看就好了，还有那个荣易，写字就写字，肩膀都不动的吗？害她以为他对自己的道歉不买单呢，现在好了，自己的脾气也发了，观众也吸引来了，咋收场啊？
胡秋景也要哭了，求助地看向荣易。
荣易：咋办？该咋办他也不知道。眨眨眼提议，要不就实话实说吧。
实话实说？就说她因为骂荣易是大傻瓜才和他道歉，才引出了后面这些事，那要是杨帆他们问她为什么敢叫荣易大傻瓜呢，他失业的事肯定经不住这么刨根问底的问法的。
所以实话实说是肯定不行的，确定这点的胡秋景开始拼命朝荣易使眼色，示意他闭嘴。
确定了荣易不会说话以后，胡秋景抬头看看了天花板，他们厂的天花板真白啊，而她却不能说实话。
让最讨厌说谎的人去说话，比拿刀杀了她还难受。
可想想这么做能对工厂有好处，胡秋景也认了。
点点头，给自己浅浅的打了打气，她重新把头低了下去，巴掌一合，笑着对杨帆和剩下的几个同事说：“没事啊，杨哥，我搁这打蚊子呢，这蚊子脾气真大，贼能飞不说，我打它它还不服气，想叮我，你瞅把我叮的。”
说着，怕对方不信，还朝杨帆扬了扬红肿的手背。
杨帆：……行啪，就是东北这蚊子开春了就活跃，有点早不说，怎么咬出来的包还是月牙形的，不像咬的，倒像是抠的。
摇摇头，或者是女生的事他不懂吧，不过不是吵架就最好了，他摆摆手说“走吧”，离竞标会的时间不多了，留给他们的工作却还有好几车。
目送着杨帆他们回到隔壁，确认走了的人不会再回来了，胡秋景这才松了一口气，庆幸地揉了揉手背：“幸好我反应快。”
“我觉得你该庆幸的是杨哥这里有点那个。”荣易被她这一套骚操作弄下来有种眼花缭乱的眩晕感，举着根指头在太阳穴的地方画圈圈，他是眼瞅着胡秋景抠的自己，杨大个子没看见不说，还信了她那套蚊子的理论，脑子也真的有点不好说。
他这么说杨帆胡秋景就不高兴了，抬手搡了他一把就说“你才那个”，“你不那个怎么差不多的公式一个不会两个还不会？”
她真怀疑荣易的大学是不是真读了，不然怎么会就着她道歉的纸背又问了她一个只要有脑就能记住的超级简单的公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