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警的火箭是从这里射出去的。”虎和风直起腰，天边星云的光线穿过不肯散去的薄雾，照在山脊上，映入眼帘的是灰白色的积雪，墨绿色的树丛，褐灰色的岩石，还有深红色的鲜血。
“不是神殿护卫营的人干的。”银面望向天神殿的方向，回应道，“现场太干净，他们没有这个本事，能在瞬间完成狙杀而不留下痕迹。”
从看到示警火箭到现在，也不过短短半个时辰，确实没有人可以做到，如果不是人，虎和风和银面同时望向对方，不言而喻，他们都想到一种可能。
虎和风扩大搜索的范围，一大块血迹出现在山崖边的一块巨石上，在石头底部还有绳索捆绑的印记。
银面拽住虎和风的手臂：“跟我来，从那边可以直达天神殿。”
“走这边会更快。”虎和风牵住银面的手，纵身跳下悬崖。
他们在一处被血染红的石头旁发现了包新荣，他浑身都已碎裂，残破的躯体上还绑着绳索，在他不远处陆续又发现更多残缺的尸体，刚刚凝固的血水染红了他们身下干枯的尸骸。
“他们是被活生生从上面丢下来的。”虎和风眼中闪过戾气，身形不断闪动。
银面环顾四周，辨别方向。
他们不在其中。虎和风拔出插在枯骨中的铁鞭，心稍稍放了下来，银面已来到他的身旁。“怎么这么多？”他问道，
“都是想进天国的可怜人。”银面叹口气。
“早听说你们有个天国，”虎和风用铁鞭拨开一块石块，他看得出这块是刚从绝壁上掉落下来的，口中随意问道，“到底是真是假？”
“什么你们，”银面露在外面的美目瞪了起来，厉声道，“黑石部落的人从不相信天国。”
虎和风一愣，没想到她的反应会如此强烈。
“等你回到金柱山，就会知道，那里才是我们的家园。”银面将语气放缓。
“嘿嘿。”
银面的目光又犀利起来，她极度不满虎和风所做出的回应，正待开口，好巧不巧被虎和风的发现打断。
“小貂没有这么大的能量。”虎和风用手轻轻抚摸石头上出现的深深撞痕，然后起身向山涧深处追去。
“等等我。”银面紧跟在他的身后，“我带你去。”
※ ※ ※ ※ ※
“老家伙，真的一口都不喝吗？”哈耶将酒碗端到宗石的面前。
换来对方倔强地摇头。
“喝点吧，等下会好受些。”哈耶的眼中流露出淡淡的不舍。
“你后悔吗？”宗石见哈耶满脸迷惑，便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南下大军惨败，虎门的铁骑一定会杀入草原报复，不知又有多少人会为此丢掉性命，这都是你和迪德罗干出来的混账事情。”
哈耶愣在当场，半晌，他放下酒碗，目光转向台下，熔浆在熔池中翻滚，不时迸溅而出，在半空爆裂散开，将整个洞穴渲染成深深的红色。虽然无数次进出这个洞穴，但还是会被他的宽敞高大所震慑。远远超过山下的那座王宫吧。我为什么要跟王宫比，哈耶疑惑的自问，或许是放不下对术勃部落的那份牵挂吧。他收回思绪，发现宗石的目光也在注视着熔池，时辰一到，这位跟他斗了大半辈子的人就要一步一步跨过熔池，走进彼岸的天国。
“没有什么后悔的。”哈耶微笑回道，“我做的一切自有我的道理。”
早已一头银发的宗石摇头苦笑道：“我明知道会是这个答案，却要傻傻地问，让彼此之间，少的可怜的谈话兴致破坏殆尽。”
“这并不影响我们之间的谈心啊。”
“这就是我跟你不一样的地方。” 宗石恨恨说，“我从不跟卑鄙虚伪的人谈心。”
“老家伙，我很配合你了。”哈耶也翻脸了。
两人相互瞪着，一时陷入沉默。
“过熔池的时候，步子尽量迈大一些。”哈耶先妥协，叮嘱道，“很多人到最后，全身都烧起来，虽然进入天国后会恢复如初，但这个过程还是尽量少受点苦。”
“正因为如此，我才不喝酒。” 宗石心有余悸道，“我送走那帮老家伙，都是因为喝的太多，步伐太慢，我总能隐约听到他们的呼喊声，那声音太过凄惨。”
“你走后，就剩下我。可没人陪我喝酒谈心了。”
“这是对你的惩罚。”
哈耶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端起酒碗往嘴边送，宗石忙伸手拦住他，自己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说好的，陪我说话，不喝酒。”
“我喝我的，绝不耽误跟你说话。”
“等你过去，我陪你喝个够，然后我们俩再继续斗。”说着话，他去抢哈耶手中的酒碗。
一阵流水声让两人争夺酒碗的动作一下子僵住了，他们缓缓转头，洞穴一侧的石壁上，一股清水缓缓从孔洞中涌出，落入下方的浅水池中。
“真快，我要走了。” 宗石收回手，悠悠地说道。
“我送你。”哈耶将酒倒入口中，任凭酒水从嘴两侧流下，泼洒在黑色锦袍上。他知道通过这个孔洞，连接一个充满水的更大洞穴，每次天国出现前，那边洞穴中的清水就要源源不断的流过来。
宗石的目光从哈耶的脸上移开，起身缓步走下阶梯，下到两阶台阶，他停下脚步，稍稍犹豫了一下，转身回来，抄起桌上的酒坛先给哈耶面前的空碗中倒上酒。“我提前陪你喝上一次酒。”他抱起仰脖痛饮起来。
“呵呵，干。”哈耶从没有这么开心的笑过。
洞穴的光亮突然暗淡起来，宗石将还有一半烈酒的酒坛狠狠摔在地上，嘟囔道：“真他妈的扫兴。”已经开始泛红的眼眸望向熔池的对岸。
浅水池的水溢出，流入滚烫的熔池中，一股股水蒸汽翻滚而起，在白色雾气中，熔池对岸慢慢明亮起来。蓝蓝的天空上，几朵白云悠闲的飘着，几只体型巨大的猎鹰盘旋于白云之下，雄鹰羽下的景色逐渐清晰起来。
一望无际的草原，草叶在微风中摇曳，各种颜色的野花点缀其中，一条宽广宁静的河流蜿蜒爬过山岗，一头钻入大湖之中。湖畔那高低起伏的山岗上坐落着用洁白的石头搭建而起的城堡，城堡上飘扬着一面绣着大风的旗帜，从远处看它像极了巨神草原上的王城，实际上，草原王城就是参照它来修建的。
那里就是我的归宿。宗石注视一片宁静的天国，缓步下到最底层的台阶，眼前是一条笔直的石桥，一直伸向前方，一股股水气热浪扑面，迷乱了他的双眼。
“步伐要快。”哈耶在他身后大声提醒。
宗石没去回应，坚定的踏上去。在炙热中前行一段后，他来到石桥的尽头。“老家伙们，我带你们去天国。” 宗石慢慢闭上双眼，口中不停念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咒语，猛着睁开眼，望向脚下，一个黑影在他的脚下浮现，默默落入滚烫的熔浆中，一块还冒着火焰的黑色石板从熔浆中缓缓地升起悬在空中，待石板的火焰熄灭，宗石踏了上去。
※ ※ ※ ※ ※
冰冷灰暗的洞穴，熊天宝用还可以活动的右手举着火把，目光再次望向身后，不过这次他停留的时间比较长，以至于围在他脖子上的小貂也感觉到异常，轻轻开启一条眼缝，向后瞄去，然后又安心的闭上。
“姐，它已经死了。”熊天宝还是没有忍住，开口劝道，“还是放下吧。”
柳清荷走在队伍的最后，积水漫过膝盖，使她的脚步拖沓踉跄，一条毛绒绒的大尾巴垂在她的身后，随着她的移动左右摇晃，雪白的狐狸脑袋从肩头耷拉下来，尖尖的嘴巴半张着，鲜红的舌头伸在外头，不时擦过她左肋下还在向外渗血的伤口。
“这里到处都是水，等出去后再说。”柳清荷小心将狐狸的头移到右肩，“它是为了救我们。”
“我知道。”熊天宝点头，他不得不承认。是九尾白狐救了他们的命，“姐，我来背吧。”他低着头小声说道。
柳清荷摇摇头，她怎么会不知道，早在钻进这个黑兮兮山洞的时候，熊天宝就想替换下她，只是这个孝顺的孩子还一时无法放下心中的那份执念。她的目光望向前方，耿星河背着孩子，独自走在前面为大家开路，此刻的他怕是早已没有找回儿子的喜悦。身后的虎门将士几乎人人都带着伤，不时回头望向身后，火光中，他们脸上的恐惧还没有完全消退。只有那个草原汉子最为镇静，垂着头落寞的走在他们的后面。三十多人，如今也就只剩下这不到十人，而且个个失去原有的斗志。记得父亲曾经说过，真正的战士即便遇到无法战胜的敌人，也不应该失去战斗的勇气。现在柳清荷只想说：‘爹，你一定没有遇到我们所经历的情况。’
脚下好像踩到什么圆圆的东西，柳清荷的身体一歪，在熊天宝的搀扶下，才没有摔进水中，肋下的伤口一阵撕裂的疼痛，让她的思绪瞬间回到那一刻。
那个怪物的攻击太过诡异，她眼睁睁看着一只朦胧的利爪就从她紧靠的岩石中伸出，沙砾在利爪下飞扬，现在想起来，当时利爪是抓向她的咽喉，后不知为何改为抓向她的前胸，也正因如此，才给了她利用绳索荡开躲避的时间，同时，在她的示警下，身旁的熊天宝也得以在第一波的攻击下保住性命，只是包新荣没有他们的那份幸运。
柳清荷继续前行，又踩到一处滑溜溜的石头，她用脚尖轻轻拨开，轻轻叹了一口气，恐怖的回忆可没有那么容易放过她。那个怪物在绝壁上游走，时而分成无数的黑影，时而聚集成一体，攻击的目标就是她，身边的弟兄们前仆后继的挡在她的四周，却都像一只只待宰的羔羊，对它的反击根本无效，还被它接二连三的丢下悬崖，惨叫声，咒骂声，不绝于耳，让人不忍听闻。
就在利爪插入熊天宝的左肩，也要将他丢下悬崖的时候，小貂及时赶到。可紧随小貂而来的，是那个全身披着人皮的怪物。前面的一声惊呼，让柳清荷的思绪回到现实，她用手轻轻抚摸肩头上那具软绵绵冰冷冷的尸体。
映入他们眼前的是一个他们从没有见到过的巨大洞穴，他们手中微弱而摇曳的火焰即便加上湖水的反射，也只能将他们四周照亮，而除此以外的一切完全沉浸在黑暗中。
“耿将军，我们该怎么办？”柳清荷问道。现在这个队伍中真正有官职的只有耿星河，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他。
耿星河的目光从身边同伴的脸上扫过，最后定格柳清荷背上的九尾白狐的尸体上，他转身坚定地向前趟出一步。“往前走。”他命令道。虽然他不知道前面会有什么危险，但他知道那些怪物一定就跟他们的身后，往回走就等于去送死。回想起那个披着人皮的怪物，发出渗人的怪笑，扭动着七、八根都挂着幼童头颅的触须，带着一股恶臭扑向他的场景，他立刻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事后他从穆锁那里得知，这个叫婠媚的怪物想要他的儿子。
他们也不知在黑暗的洞穴中跋涉了多久，一股股白色雾气逐渐弥漫在广阔的水面上，前方，就在前方，希望突然毫无征兆地展现在众人的眼前，他们不自觉的停下了脚步，张大了嘴巴。
广阔的湖水向前延伸，在白雾中却让他们看到了尽头，那是开满野花的青青草原，伫立在山岗上的白色城堡，以及它四周五彩缤纷的帐篷，鲜艳的旗帜在风中飞舞。
“天国。”穆锁傻傻的蹦出这个词，随后他意识到什么，立即回头，一把抓在熊天宝受伤的左臂上，不去理会浑小子的惨呼，兴奋的问道，“你看到了吗？蓝天，草原，白色城堡，你能看到吗？”
熊天宝极力挣脱他的手，点着头。这让穆锁一阵狂喜，特别看到小貂睁着震惊的蓝色眼眸，他知道，它也看到了，是天国，真的天国。
它说趟过一个大湖，就能抵达天国。穆锁没有将这话说出口。这件事上，婠媚竟然没有骗我。
“不管是不是天国，先离开这里。” 耿星河长出一口气。大家望着不算远的美丽风景，步伐变的轻快起来，速度在不断提升，却忽略湖水已经慢慢涨到他们的腰部。
“停下，”柳清荷突然大声尖叫，“都停下。”
大家不解回头，只见柳清荷歪着头，将耳朵靠在九尾白狐尖尖的嘴边。眼睛更敏锐的耿星河，第一个发现柳清荷肩上毛绒绒的身体在微弱地有规律起伏着。
“这是一个骗局，往回走。”尖细地声音在寂静中断断续续的传出。
“往回走。”柳清荷望向耿星河，“我相信它的话。”
头颅嗡嗡作响，穆锁无法接受这个决定，他可怜兮兮地望向大伙，喃喃道：“就在前面，我们就要到了。”
“往回撤。”耿星河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蓝天下的草原，下达军令。他选择相信这只狐狸，正是它在绝壁上救下他们。
包括好友李万粟在内的将士们都没有移动脚步，而是踌躇道：“星河，马上就要到了。” 李万粟背上的伤口此时浸泡在水中，他在身边几位袍泽目光的祈求下，不情不愿的说道。
耿星河愣住了，按照虎门军法，李万粟公然违抗军令，可立即当场斩杀，可此时耿星河的心中，只有对弟兄们的愧疚，为了帮他找回儿子，弟兄们死伤惨重却没有任何怨言，这让他无论如何都不忍呵斥。往回走，也未必就是一条生路，向前说不定是一条活路。思索到此，“这次为了我的家事，让弟兄们蒙受惨重的代价，我在此谢过。”他郑重的向李万粟以及几位袍泽弟兄深深一礼，“在此我不再是你们的长官，也没有权利命令你们。”众人齐齐一愣，耿星河摆手阻止李万粟的话语，继续说道，“向前向后都生死难料，兄弟们可以自行选择。”
望着耿星河真诚的目光，李万粟几人互相对视后，纷纷恭敬行礼，齐声道：“就此别过耿将军。”
最后留在原地的人只剩下柳清荷、熊天宝以及耿星河。穆锁望了一眼向他摇着小手的耿小宝，义无反顾的奔向前方。
“你这样做没有错。”柳清荷道。
“我知道。”耿星河收拾起别离的心情，振作起精神问道，“现在，我们该怎么走？”
“给我一点时间。”九尾白狐无力地抬起头，虚弱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