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司如算是在自嘲。
那份野心从来就是凌亢替薄盛来在她身上培养的,只是没想到最后失了控,她是他最拿手的木偶人,却慢慢有了她自己的灵魂,谁都没想到,有朝一日,木偶人还会自己拿起武器和提拉利用自己的主人刀剑相向。
能有握刀的野心,才是游城人往上爬的最高品德。
但在她身上,野心两字就是讽刺的绣花针,早就藏在鞋子里这样的暗处埋伏好,就等待有朝一日骗取她穿上然后突然就扎在她的脚底,在无人见血的地方,有人已经杀死了她。
凌司如想起过往凌亢的奸计种种,她情不自禁呵笑一声,转头看着旁边的荒芜辽阔,掩饰和强迫自己退下眼底的潮红,鼻腔的酸涩一股脑全部顺着道拥挤进她的眼眶里,她的眼里突然就起了水花,几粒水珠子突兀就流下眼角来,她伸手用指背擦,嘴角翘起一侧自嘲自己还真是无论想起谁,心情都会更加不好。
风在此时吹得更加狂妄,反复撩拨起凌司如的发丝缠绕在她的脸上,随风而起的发丝虚虚掩掩遮挡住她的半张脸,薄时漠并未见到她的眼泪,她伸指背擦泪,薄时漠也只以为是整理发丝而已,凌司如轻轻叹一口气转过来,她用手轻轻将头发都别在自己的耳后,或者衣领里半塞着。
眼前终于再没有絮飞的发丝做遮挡之后,凌司如看见薄时漠正在审视她的眼睛,就像是在往里探视,用刀子雕刻的冷漠视线,在她眼里胡乱的翻找,挖掘。凌司如全程也只是倚在椅背上,架着二郎腿,无比大方得和他对视,随他打量,她只负责自在的晒着太阳。
“在南城你被刺杀的那一天。”
“你分明开了枪,却没有杀死陆相挽,你当时很意外吧。”
凌司如眼底笃定,几分轻蔑若隐若现,薄时漠眉眼略微压低,但是不说话。他分不清凌司如这是不是在试探。但他的呼吸已经微微加重,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的心跳声越加剧烈。
凌司如瞧他坐得僵硬。
一手搭在旁边椅子的顶上,一边翘着二郎腿坐姿更加松弛,风吹来又吹乱了她的发丝,她从额前往后捋发,顺着手上的动作她微微仰起脑袋,眼皮半合俯视薄时漠。
“怎么,不敢回答?”
凌司如的手指在腿上轻敲。
薄时漠往后仰靠在椅背上,放在大腿上的手掌里,大拇指正在食指和中指之间不断摩挲。
“你怎么知道?”
凌司如低头一笑,她知道他这是认了,所以抬头再看薄时漠的眼里已经全是鄙视和玩味。
“我当然知道,因为那天,你捡走的不是你自己的枪。是我的枪。”
“我的枪上有定位跟踪的装置。”
“薄大总裁,你说,陆相挽要是知道你当初开枪要杀了她,她还能不能重新和你在一起。”
凌司如不紧不慢的笑和说话,她已经踩在薄时漠的最后一根弦上压紧,陆相挽就是他的最后一根弦。所以无论她在这根弦上做什么,哪怕只是稍微时不时动弹一下,这根弦都永远不会再平静下来,它会颤抖和发出噪音,它会让他不得安宁。
但薄时漠一声不吭。
他不会为了陆相挽去求凌司如永远保守秘密,他也不会先认输向凌司如低头,不论为什么。
凌司如看着他的眼睛,期待着他的反应,但他的眼里重新又波平浪静,和她的预想背道而驰,所以她皱眉,薄时漠对陆相挽的在乎和爱,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深刻。
她搭在椅背上的手指无意识的颤抖和蜷缩,握成拳头又慢慢松开。
“你到底为什么娶她?”
“就因为她是白颂清的替身吗?”
她微微拧着眉毛身体前倾,看着薄时漠的眼睛恨不得看穿到他心里去,但薄时漠没有只言片语,他只是看向凌司如的身后,眼神涣散发呆,凌司如在其中甚至找不到自己的影子。风越发起来,呼噜噜的风吹在两人中间,像是一场盛大的旋风,凌司如只觉得冷,她瑟缩自己的身体,努力往后靠在椅子上,离薄时漠远一点,再远一点。
薄时漠不说话。
他在寒冷的场子里甘之如饴。
就像是没有心脏的恶鬼,没有体温的冰块。
凌司如呵笑一声,用力拍拍自己手边的密码箱。
“薄总想要的东西就在我的旁边,薄总要是肯说实话,这个密码箱自然就是薄总的。”
“她不是替身。”
这话回答的太快也说得太敷衍。
他眼里一点幸福甜蜜的幻影和泡沫都看不见。
她恍惚了几秒才哈哈大笑。
“那是什么?爱吗?你懂爱吗?”
凌司如越来越重的讥讽。
“我爱她。”
薄时漠说的相当平静,在凌司如挑起的这场叫做讽刺的巨大漩涡里,他站在漩涡中心依旧淡漠和不动声色。凌司如和他对视,在淡漠没有表情的一张脸上,凌司如判断不出真假。她顿时食髓无味。
“呵。”
她冷呵一声,她笑着看着薄时漠,风呼噜噜的声音堵塞了凌司如的耳朵,每一次寒风都在她的手上刮动,她冰凉的手搭在箱子上轻轻敲打着。
“既然薄总这么真诚,我自然也没有要骗人的道理。”
凌司如将手里的箱子提起放在地面上,一脚蹬到了薄时漠脚下,但钥匙还在她大衣口袋里。
薄时漠提着箱子站起来朝她伸手。
但凌司如依旧安坐着,她双手插在大衣的衣兜里,翘着二郎腿不动,风声已经大起,呼啸的声音如同饿狼咆哮,两人保持动作不动僵持,凌司如扫视他的脸,发丝遮挡她的视线。她和他都看不清彼此的脸和表情。几分钟过去,薄时漠始终不肯朝她走近一步,哪怕对她有所求。
“薄总。”
“听说靠近你们薄家的女人最终都不会有好结局,所以就算是这样,你也要把陆相挽留在你身边吗?”
“是。”
薄时漠皱眉,他从没听说过还有这种说法。但他无论如何也会把陆相挽留在身边,所以他现在也算是在对凌司如宣布,他对陆相挽的占有权。
“所以你把你这种自我至上的感情称作爱?”
“你辜负了我。”
“还要辜负她吗?”
“这是我和她的事!”
薄时漠在对她低吼。
他没说错。
是不关凌司如的事。
但是凌司如对他很失望。
可她无力反驳。
因为她是这段感情里毫无关系的第三视角。
没有话说的十几秒里,凌司如只能听到自己越来越快频次和大声的耳鸣。
“我还以为你有多爱她呢?到头来,都是放屁。哈哈哈哈。”
凌司如突然捧腹大笑。
薄时漠笔直的站着,看向她的眼里都是厌恶的神态,写满嫌弃和鄙夷。
直至凌司如笑够了。
她直起腰来,用指背抚擦自己的眼泪,红肿微微撕裂的眼眶里,黑色的瞳孔左右微微移动,她看着薄时漠的眼睛,自己脚下一步步走近,她攥成拳头的手心里抓着钥匙,她手向前伸,手心朝上。微微颤抖的拳头里,钥匙的坑坑洼洼已经被她挤压进她的掌心里。
“薄时漠,如果我没有火药,那天晚上你会杀了我吗?”
薄时漠垂眸看一眼她颤颤巍巍的手,风很大,分不清是她在抖,还是大风在晃悠。他抬头看她。
两人对视。
“你早就死了。”
语气淡漠,但凌司如听着又不乏觉得恶毒。
她红涩眼眶,身体向后倾斜,突然失去重心往后退一步,手掌撑着椅子站着。她听着耳边的呼呼声,喉咙里的血腥味不上不下,她如鲠在喉,她用力吞咽。
“呵。”
她扭头看他。
她眼里的红血丝和红色混合,她咧起弯唇笑,手心朝下向前伸直手臂。
“薄总,你现在可以走了。”
她手心向下摊开。
钥匙掉在地上。
她往后退两步。
她站在那里微微歪着脑袋看着薄时漠,风吹起她所有的头发,她的双唇不可抑制得微微颤抖,双手垂落在身体的两侧,指尖微微颤抖。风吹起地上的钥匙,不断发出‘叮叮当当’的落地声。
他淡漠得站在那,眼里肃穆生气。
但凌司如绝不会主动捡起,因为她就是故意的,她就是想要凌辱他,她就是想要他弯腰给她鞠躬,这是他欠她的。他享有了踩着她得到的荣华富贵,她足够资格拥有一代骄子的卑躬屈膝。
她比他犟。
他终于走过来。
钥匙还在凌司如的正前方。
他走近,弯腰捡起,扭头转身,然后走远。
没再看凌司如一眼。
她看着他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用指背抚擦自己早已落下的眼泪。
高高的楼顶,便只剩凌司如一人。
四起的风声,呼啦呼啦的,她转身走到没有围墙的边沿,太阳还很暖和,风吹起她的头发,她所有发丝都在随风飘扬,远远看,就像是漂亮的疯子。她慢慢伸手去摸围墙外的风,风扑在她的掌心里,就像是人的心脏在她手上充实有力的跳动。
她收回手去摸自己插在牛仔裤腰上的白色杜鹃花。
眼角的眼泪还没来得及流下就被风吹散了。
“陆相挽,你真够蠢的。”
“我们都一样。”
“呵。”
凌司如冷笑之后抬头,她举手挡在眉上去看天上的太阳,此时晴空万里无云。一会之后,她手甩落下,看着远处的地平线。
“薄时漠。”
“前天凌夏浔问我,我有没有爱过你。”
“住在白颂清身边的那段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你是我这辈子第一个朋友,第一次信任,第一个喜欢,第一次有希望,在那段唯一还算是干净的记忆里,薄时漠,你是里面,我挥之不去的污点和遗憾。如果你从不背叛我,或许我能实现我小时候的梦想,我会是第二个陆相挽,一个伟大的画家。”
“谢谢你送我白色杜鹃花。”
“我也会还一朵红色的给你。”
“就让我们。”
“从红杜鹃花开始。”
“也从红杜鹃花结束。”
她说着说着,已经抑制不住自己越发夸张的眼泪,流过泪的眼角早就被风吹的撕裂红肿,此刻更是被风吹得生疼,她好像已经开始睁不开眼睛,但风却越来越大,她只能任凭眼泪肆意刮过她的脸。而她全身也都开始因为寒冷在颤抖,她仰着脑袋,努力张开眼睛。大声地嘶吼祈祷。
“天理在上,黄帝在下。我以我的生命起誓,愿薄家人永生永世,世世代代,永失所爱。”
和白宥宥的跳楼誓词如出一辙。
凌司如一跃而下。
她算准了薄时漠出楼的时间。
于是血淋淋的尸体就这么横亘在薄时漠面前。
和他的脚,只有一步之遥。
他站在原地凝视地上血泊里的女人。
白一听到声响从车子里出来,他一路跑到薄时漠的身边,他还来不及试探鼻息,就已经听见直升机旋翼滑动空气的声音,他抬头看见远处飞来的黑色直升机,他的思绪也紧张混乱,只知道现在有理说不清,所以白一拉着薄时漠快走。
凌司如的外套微微敞开。
外套底下,是一枝被鲜血染红了大部分的白色杜鹃花。
红色的血沫从她张开的嘴里不断溢出来。
她已经说不了话。
她看着那辆车逐渐驶远。
渐渐闭上了眼睛。
相传,红杜鹃花是杜鹃在白杜鹃花上啼血染红的。
她的这一枝红杜鹃花是她自己的血。
除了陆相挽和白颂清。
她终于。
也有了属于自己的杜鹃花。